贺榆每周要做三次炙疗,我也就因此有了三次开车接送桑乐的机会。
“翁!--”这只美丽的黄蜂嗡嗡地叫着我,盘旋着飞进车里。她在我的旁边落座时,会就势把脸颊贴过来,迅即地送上一个吻。那是来自外太空的天体对地壳的一次撞击,我能感觉到我的壳不堪一击地碎裂开来,热情的岩浆汩汩地在我的体内奔涌,炽热的气体仿佛要喷薄而出
我必须竭力地压抑,才能控制住自己。发动引擎之前,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嗅觉开启了,我用嗅觉感受她。她的体息犹如一座镁矽卡岩型刚玉宝石矿,既浑然天成,又层次分明。那体息的外层是清新的露水气和泥土的微腥气,接下来是丹桂般含甜带酸的香味儿,犹如丹桂花一样精巧而雅致。体息的内核浓郁而凝重,有着麝猫的诡谲,海狸的灵动,和鲸的肥腴。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翁,你在闻什么?”她敏感地笑了,这个毛茸茸的生命,这个鲜嫩的精灵。
“我在闻草,闻花,闻麝猫闻海狸。”
她挤挤眼儿,也把鼻子抽响了。
‘嘿,你闻什么呢?”我大笑着。
“闻一只鸟,一只大鸟。”她说,她把鼻子贴在了我的肩膀上。
引擎发动了,越野车轰鸣向前。淡淡的汽油味儿飘进来,和那些城市街道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抵御着这些气味的侵袭,我竭力地回忆着桑乐的体息。我那久经历炼的嗅觉便轻车熟路地运作起来,使她的体息渐渐地在我的体内聚集成形,如此一来,我就凭籍着嗅觉而拥有了一个内在的桑乐!
我赞美嗅觉,这妙不可言的嗅觉。
嗅觉的出现起自古生代奥陶纪的中期。那个时候,海洋里第一次有了鱼类一一甲胄鱼。这种带有外层甲壳的无颚原初鱼类除了眼睛之外,还有一个迟钝的鼻子。那些簇集在鼻黏膜上的嗅觉细胞对于融在水中的食物分子具有反应能力,于是被称为嗅觉的这种反应就使得甲胄鱼得以分辨出寻找食物的方向,然后笨拙地摇动无壳的尾部,向它们游去。
人类这种生命与地球上其它生命在嗅觉上的差异是巨大的,人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类的鼻黏膜上分布着五百万个嗅觉细胞,而狗的嗅觉细胞却有两亿两千万。至于人类的个体在嗅觉上究竟有多大的差异,我还无从得知,但是因为出色的嗅觉而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还属武夷山里的那位“香菇”。
在武夷山勘探钼矿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睡的是帐篷。
对于我们这些常在山地和野外宿营的人来说,搭帐篷是必不可少的本领。我和两个同事将帐篷选在朝阳的一处山坡上,这里比较干燥,又可以防水防风。山坡的旁边有一条深沟,沟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卵石。我们仔细察看了那些卵石的位置,估量了山洪陡来时可能会达到的水位。
事实证明我们并非多虑。有一天午后暴雨突降,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那条深沟就变成了湍急的川流,轰轰隆隆的水声震动耳鼓,也震撼着我们的心。暴雨毫无止歇的意思,在不知不觉中,林子里暗了,帐篷里暗了。看看表,只不过五点多钟,然而暮色竟早早地降临了。
我们用煤油炉草草煮了点儿吃的,便躺下休息。
躺下来,就仿佛枕着山洪枕着暴雨,惊心动魄的声响让人无法入睡。视觉的无能愈益显出听觉的敏锐,除了水声,我还听到了了土坡的坍塌声,树枝的断裂声,石块的滚动声,问或杂着惶惶的鸟啼兽鸣。忽然,一阵异常的响动几乎就在我的脑袋上面传来,我陡地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同伴们奇怪地问。
“有野兽,有野兽!”我惊慌地指着帐篷。
仿佛在验证我的话,帐篷的那一角果然颤动了几下,虽然隔着篷布,仍然大致可以看出那家伙的身架。
“是鹿?”吴胖子猜。
“是野猪。”小赵说。
“是豹子吧。”我忽然接了一句。
一阵惶恐袭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掂起了采集矿样用的手锤。帐篷的那一角仍然在动着,我们的手锤就要砸过去丁!
“有,没有人呐--”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家互相望望,同时舒了一口长气。
“干什么的?”
“大哥,雨大,避避。”
是我拉开了帐篷的门,手里晃着马灯。“从这边进,这边--。”
大雨使得夜色更浓更深,她当然摸不着帐篷的门。
是个俏丽的小嫂,女人的头上挽着髻。她那湿透了的身体犹如出水的鱼一般丰腴,让人无法把目光移开。女人将身后的背篓取下,抱在了胸前。如此一来,那胸脯前就有了工事和屏障。她说她是山那边樟尾村的人,出来采菇,没想到碰上了这么大的雨。
我吸吸鼻子,小赵和吴胖子也都把鼻子吸了又吸。那是一种淡淡的香气,唯其淡,所以让人深陷而不觉。那香气是晶莹的,犹如叶片上挂着的露珠。那香气是鲜嫩的,好象泥土下冒出的草尖。那香气清新,软糯,怡人,让你不可抗拒地为之沉醉。
那是背篓里的蘑菇味儿还是她身体发出的气味?
我把身体让了让,她就在我旁边坐下了。
一个女人取着坐姿,我们三个男人也就不好意思躺。捻小了的马灯闪着橙黄色的光,女人的脸犹如一朵硕大的蘑菇,在那片橙色里鲜嫩地开放。光洁的蘑菇形脸上是油?是蜡?雨滴在上面缀着,犹如披珠挂玉般晶莹。
这个诱人的“香菇”。
她能感觉到我的注视,她在那注视下就象花朵面对野蜂的袭扰一样从容。她的目光就凝在充做帐篷门的那个遮片上,仿佛她能望穿那薄薄的遮片,一直嵌入漆黑的雨夜之中。
我想找点儿话说。
“你是怎么摸到这儿来的,这么黑,这么大的雨?”我好奇地问。
“闻到篷布味了。”她说。
“唔,是闻着味儿来的?”我有些惊异。
“篷布的胶皮味儿,”她肯定地说,“那味儿象茶油一样浮着飘着,浓得很。”
小赵,吴胖子,我,互相望了望。我的眼前恍然出现了流动的夜色,在那夜色之上有翕动的鼻翼,象张开的嘴一样抽吞着浮在夜色上的气味
于是,再也无话。
很久很久了,很晚很晚了。
“走不掉了。”她说,语气里带着歉意。那意思是说,她其实是准备走的。
“睡吧睡吧。”我说。
熄了马灯,大家默默地躺下。在我的身边,隔着一点点距离,那是她。
无边的夜,无边的漆黑。那漆黑是无垠的空间,足以容纳无垠的想象。在想象里,她和我的那点儿距离消失了。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倾压而来,那气息是无形的,而我却能感到它是一个致密的整体。那气息是轻柔的,但却又让我感到异常的沉重。
在惶惑之中,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开始喘息、喘息。渐渐的,我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忽然有个东西在我的怀里蠕动起来。是的,有个东西。凉、粘、滑、腻--,我下意识地向旁边滚躲着,脱口大叫,“哎哟,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呀!--”
一个温软的身体站了起来,那是“香菇”,我滚到了“香菇”的身上。
小赵敏捷地点亮了马灯,灯罩里的灯芯惊惶失措地窜跳着,闪出炽烈的光。在那不安的灯影中,帐篷里的四个人同时看到了闯进来的新伙伴,一条光圆滑腻的大蛇!
这是那种武夷山里常见的蝰蛇,望上去犹如高品位的褐铁矿石,冷竣的黑褐色是它的主色,另有三层斑块好似伴生矿一样夹杂其间。斑块是那种边缘淡白的黑色圆环,中心却显出一团殷红,那些殷红就象地壳的伤口一样皴裂着,犹如可怕的涌动着的岩浆
蝰蛇那三角形的头仰抬而起,那是紧绷在弦上的箭簇。
咬一下就完了,咬一下就完了,我在心里念叨着。老乡们把这种蛇叫做五步蛇,被它咬一口,走出五步就得倒下。
“我的妈耶,这家伙刚才就在我的怀里,就在我的怀里!”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歇斯底里。
“嘿嘿,莫怕,莫怕嘛。都是来躲雨的,来躲躲雨。”
她在笑,这个“香菇”。
“黑头,出去吧,快出去--”她一本正经地和那黑脑袋的家伙说着话。那蝰蛇偏偏脑袋,亮晶晶的小眼睛闪动着,似乎是听懂了。
“喏,黑头,那是门,门在那边。”她用手向充做篷门用的遮布片那边指着,她的脸朝着蝰蛇,身子在后面慢慢地转。
我看明白了,“香菇”是想转过去把帐篷门打开。我也慢慢地跟着她转,还有吴胖子和小赵。
这个黑脑袋的家伙很警觉,我们转,它也转。它始终把身子留在后面,用箭簇般的脑袋瞄着我们。那情形就象角斗场中的对手在移动脚步和身体的重心,寻找出击的机会。
“香菇”终于转到了帐篷的门那边,她一把将门遮片扯开。风好象小了,雨似乎也小了,只是夜色依然浓重。
“哎哟,黑头,你瞧外面多畅快,咱出去吧,走啊,走”
亲亲热热絮絮叨叨,“香菇”耐心地劝导着,希望这不速之客能有自知之明,不要等主人动手驱逐。
“香菇”抬起胳膊定定地向帐篷外指着。奇了,那蛙蛇竟然把黑脑袋偏过去,顺着她的手指向外张望。
就在我们都感到惊奇的时候,“香菇”的另一只手抛出了一朵玉色的蘑菇。那蘑菇紧紧地擦着蝰蛇的头顶,簌然有声地飞出帐篷。几乎在那同时,蝰蛇如箭逐兔般地追了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不禁目瞪口呆。
“香菇”把帐篷的门遮片重新合严。风,雨。夜,可怕的毒蛇,全都隔在了外面。
“它,它,这家伙还会不会回来?”我心有余悸地说。
“它要是个母的,一定还会来找你。”吴胖子眨着他的小眯眼,跟我打趣。
“啊,真的?”我是被吓怕了。
“香菇”向我笑着摇摇头。
夜归于平静,即便是风声和雨声也显出了从容,显出了平稳。我就在那从容与平稳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昨夜过于疲劳过于紧张,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未及起身,我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向身边看去,昨夜“香菇”就睡在那儿,她象猫一样伴着我
她睡过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悄然离去。
恍惚中,我觉得昨夜只是一个梦。世上并不曾有过这个女人,这女人昨夜亦不曾来过。这样想着,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如丝如缕,那股奇异的菇香宛然犹在!
“哎哎哎,闻什么呢?”吴胖子笑嘻嘻地打趣,“闻了一夜,还没闻够?”
小赵捂捂胸口,装模作样地说,“人去铺空,我好难过哟!”
玩笑是玩笑,可是让人一点破,还真有些怅然。
那一天出去采集矿样,出乎意料之外地不顺。我们在雨后湿滑的山上奔波了一整天,居然一无所获。寡情少绪地吃了点儿东西,我独自坐在了帐篷外面的岩石上。当那些山崖那些溪流那些草那些树慢慢地陷入苍茫的暮色之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也在渐渐地消失,那情形就象石块在岩浆中高温液化,失却了自己的形体。
无垠的夜容纳着一切,“香菇”也在其中么?
吴胖子和小赵站在帐篷那儿喊我了,“喂,快回来吧。”
“进来等,进来等,兴许今晚还会有人钻咱的帐篷哩!”
我们开心地大笑。
当然,那一夜并没有奇迹发生。
可是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