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帅哥”的惨叫声中,“苦苦”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它丢了核桃,却换回了葡萄,两颗滴淌着汁水的血葡萄!
强烈的痛楚使得“帅哥”哀叫不已,它发怒了,它发狂了,它四下冲撞着,用它的长臂胡乱地挥舞,想要狠狠地揍打“苦苦”。可那不过是徒劳罢了,失去了双眼也就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标,它那年轻壮硕的身体变成了“苦苦”攻击的靶子。抓,撕,扯,戳,“苦苦”使出十八般武艺,将郁积多时的心头之恨一并发泄了出来。
在两只雄猩猩生死相搏的惨烈面前,“贤贸”显示出了它的雍容,它的大气。她只管端坐在食物盆前,津津有味地吃那些核桃,梨,苹果那些小猩猩则颤颤抖抖地偎着母亲,一边心不在焉地用餐,一边心惊肉跳地接受着它们的早期教育。
要不是老饲养员把它俩分开,“帅哥”或许会被打死了。
从那以后,眇了双目的“帅哥”只要听到身边的动静就会发狂,一狂就会吃亏挨揍,被打得更惨。无奈之下,只好请“帅哥”到铁笼隔间里独居了。
听了这段讲述,桑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眼睛直呆呆地望着天空,久久不语。翁行天看看桑乐的眼睛,他发现对方的那双眸子虽在,然而眸子后面的心神却已游走了。
“桑乐,桑乐。”翁行天轻轻地唤着。
“哦一一”桑乐茫然地应答。
“你已经看过你的老朋友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对,对,”桑乐回过神来,
“‘苦苦’,再见,再见。”
桑乐向那猩猩挥着手,把一个香蕉掷了过去。那猩猩懒洋洋地看看她,仅只歪歪头,甚至不屑挪动一下屁股。桑乐暗暗地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以后自己再不会来。
翁行天和桑乐转身离去的时候,铁笼隔间那边传来一阵阵悲愤的嗥叫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走了过去。于是他们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围在那里,开心地哈哈大笑。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帅哥”,它拼命地摇动着铁槛,那副可怕的面孔痉挛般地抖动着:神情中充满了愤怒,失意和绝望。虽然翁行天和桑乐无从得知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使得这眇猩猩如此地冲动。
“喂喂,别叫,别叫。吃点儿东西吧,给一一”桑乐温情地说着,她把袋子里剩下的那些水果一一掷了进去。
那猩猩循声扑跌着,似乎愈加恼怒。
“唉。”桑乐深深地叹口气。
翁行天揶揄地说,“我看,‘苦苦’这个名字,应该给它了。”
“啊,你瞧瞧,多残忍。”桑乐长长地舒口气。
翁行天说,“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在自然界,雄性动物之间对于交配权的争夺是最本质的竞争,也是最残酷的竞争。”
“我明白,人也一样,嘻嘻嘻--”
又是那种突然的尖锐的笑。
翁行天不由自主地盯了桑乐一眼。桑乐颈上的那个三叶虫眼睛闪烁不定,嘴角的笑意里也分明带着一丝残忍。
从动物园出来,桑乐没有跟着翁行天回去吃贺榆做的肉盒。她说翁行天能陪陪她逛动物园,她已经很满足。她累了,只想回家休息休息。
翁行天开车送完桑乐再转回自己家,已经是午后一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贺榆应该正在睡午觉。翁行天脚步轻轻地站在房门前,他把钥匙慢慢地插进暗锁里。锁心刚刚发出哗哗的响声,房门忽然从里边打开了,让他冷不防地吃了一惊。
脚下有什么在蹭着摩着,是狮子狗。
象墙一样竖在他面前的,是贺榆。
贺榆探着脑袋,不住地向翁行天身后看。
“你看什么呢?”翁行天有些奇怪。
“那姑娘没跟你-起回来吗?”
“哦,她说累了,要回家休息。”
贺榆“唉”了一声,似乎有点儿惋惜。
“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这孩子,忙也忙了,连口饭也没让她吃上。”
“以后补吧,有机会。”
夫妻俩边说边进屋,翁行天换了外衣,洗了手,随口说,“你吃过了吧,怎么还没休息。”
“等你们呢,等你们一起吃。”
说着,贺榆进了厨房。
煤气灶上放着平底锅,点火,放油,滋滋拉拉响。等到冒油烟了,贺榆才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包好了的肉盒,小心翼翼她放进了锅里。淋-点儿水,捂上锅盖,于是闷闷的响声就传了出来,仿佛有人被捂着嘴,在里边喘息。贺榆冷冷地笑,喘吧,喘吧,看你还能喘几口气
吸气声忽然从身后传过来,真确而又切近。贺榆的心极不规则地跳了几下,蓦地回头,看到翁行天正探着身子,抽吸着鼻子笑。
贺榆稳稳神说,“香吗?”
“香。”翁行天象个孩子似的啧啧嘴。
贺榆忽觉心里有一点儿疼,还有一点儿酸楚感。她语调和软地说,“见到医生了?”
“见了。”
“怎么说?”
“老了呗,机能下降呗,让调理调理。”
“怎么没拿药回来?”
“哦,”翁行天顿了顿说,“是,因为配不齐,差了两味。小桑说,下次顺便带过来。”
“噢,是这样。”贺榆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
翁行天就缄默不语了。
贺榆似乎是讨厌有人站在这儿,她挥挥手说,“让开让开,别那么急巴巴地站在这儿看。去那边等着吧,待会儿有你吃的。”
翁行天就从厨房退出来,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油汪汪的黄澄澄的肉盒煎好了,层层迭迭地放在大盘子里。稀饭、小菜,筷子,醋碟,应在俱在地摆上了餐桌。贺榆朝着起居室那边喊了一声,“喂,饭好了,这会儿太烫。等凉一凉,咱们一起吃。”翁行天在那边应了声,“噢”,贺榆就折身进了卧室。
等贺榆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装。崭新的白短袖衬衣,崭新的黑绸裤,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光洁整齐,还抹了一层发乳。翁行天见了,脱口说,“哟,这是怎么了?这么快就变了个人儿。”
贺榆轻描淡写地回复说,“那衣服熏上油气了,难闻。”
两人相携着向餐桌那边走,一抬眼,看到狮子狗已经跃了上去。狗鼻子在肉盒子上欣喜地嗅了嗅,狗嘴就猝然地将最上面的那个肉盒衔住了。
‘狮子,不许吃!一一”贺榆大喊。那种声色具厉是从未有过的。
翁行天不解地望望妻子,说了句,“吃就吃嘛,让它吃。”
狮子狗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咬着那个肉盒子窜下了桌。
贺榆出奇得敏捷,她瘸菁腿一拐一拐地上前追。狮子狗飞快地倒腾着四条短腿,串入起居室,安全地躲在了电视柜后面的角落里。
“出来:出来,别吃,别吃!”虽然弯腰勾背的很不容易,贺榆还是勉为其难地做着努力,她拿起掸子向那隐蔽所里戳捣。
狮子狗顽强地坚守着,它把屁股抵在后墙上,嘴巴急急地咬着,吞着。眨眼之间,那个肉盒子就下了肚。
贺输忽然变得平静了,她毫无表情地直起腰,回到了餐桌前。
“唉哟,瞧你,干什么呀,让它吃呗,本来就有它的份。”
贺榆说:“好吧,咱们也吃。”
看着翁行天用筷子夹起一个肉盒放进面前的碟子里,贺榆也夹起了另一个。
“蒜呢?”翁行天问。
“哦,忘了。你吃着,我去拿。”贺榆要起身。
“你坐你坐,我去我去。”翁行天起身进了厨房。
那也是老习惯,吃肉盒不能没有大蒜瓣。翁行天很利索地剥着蒜瓣,不一会儿就剥出小半碟来。他端着小碟回到餐桌前刚刚坐下,起居室那边忽然传来唁唁的狗叫声。听上去,那声音似乎有点儿凄然。
“咦,那狗怎么了?”翁行天把筷子放下来。
贺榆端坐不语,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古怪。
翁行天再次起身,进了起居室。狮子狗已经不叫了,隐约地能够听到电视柜后面发出的喘息声。翁行天蹲下来看,只见那只狮子狗在地上抽搐着,辗转着,眼神已经散乱,嘴上沾满了肥皂沫一样的呕吐物
回到餐桌前,翁行天狠狠地盯着贺榆问,“你去看看,那条狗变成什么样子了!“
贺榆毫不退避地说,“还能是什么样?死老鼠样呗。”
“我明白了,”翁行天颤抖着跌坐下来,“你你你,你是要我当老鼠啊”
贺榆冷冷地笑,“你怕什么?我陪你一起当老鼠。”
说这句话的时候,贺榆嘲弄地弯下腰。因为她的身子向翁行天这边探了过来,所以翁行天闻到了她口中喷出的气息。
翁行天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他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桑乐口中的气息。那是甜嫩嫩的鲜与新,那是水旺旺的活与生。而此刻,他从贺榆口中嗅到的是死亡之气,这是一种热乎乎的腐沤的气息,象是开了盖的老菜缸。生命从内里衰腐了,小腿是溃破的一个通道,而她的口,是另一个
翁行天绐女儿打电话,“妞,你快回来,家里出事了。”
翁怡心在电话里着急地问,“什么事?”
“你回来吧,回来就知道了。”
翁怡心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她放下电话,立刻就打车赶回家。进了门,只见父亲独自仰在皮沙发上叹气。翁怡心问,“爸,怎么了?”
翁行天向卧室那边呶呶嘴,“问你妈吧,去问你妈妈。”
翁怡心满腹狐疑地推开卧室的门,只见母亲半倚在床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厚窗帘是敞开着的,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照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使她看上去就象一尊蜡人。
翁怡心颤着声叫了一句,“妈!--”
贺榆就把头微微低下,目光从老花镜的上面透出来,慈祥地应了一声,“哎。”
翁怡心扑上来,抱着母亲说,“妈,你没事吧?”
贺榆笑了笑,“妈没什么事儿,就是狮子死了。”贺榆平静地说,“妈下了药。狮子馋嘴,不该它吃的,它吃了。”
贺榆不慌不忙地讲起来,她讲了怎么拌的肉馅,怎么等着老头子回来,狮子狗又怎么跳上桌,咬了一个肉盒子就跑
翁怡心痛苦地摇着贺榆说,“妈,你怎么能这样?”
“孩子,妈怎么能不这样?”贺榆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说,“你说说,咱们家一向过得好不好?”
“嗯,好。”
“我和你爸爸,那是实实在在地真好过呀。”
翁怡心看到母亲那双枯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眸子里象涌出了活水一样闪着光。一种很深很远的光,
“妈,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呢,曾经好过也就行了。”贺榆把目光收回来说,“你爸爸要是再活下去,会让咱们都跟着他出丑的!”
母亲仿佛是在庄严地发布着一个预言。
“不不不--”
翁怡心连连摇头,然而她的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无奈的真实。
“妈已经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过,”贺榆决然地说,“我们反正已经活够了,你和晓强就体体面面地继续活着吧。我迟早是要和你爸爸一起去的,为了孩子好,为了这个家好,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爸好。”
“妈,爸爸能改。”
“不不不,我太了解你爸爸了。那是本性,这老头子改不掉。这一次,晓强已经割了腕,下一回,不知道那孩子又会做什么。只要老头子还和小桑来往,你就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贺榆说完,从枕下拿出个信封来,“妞,你看看,遗嘱妈都写好了。我呢,不堪病痛长期折磨,自愿选择离开人世。你爸爸呢,舍不得恩爱一辈子的老伴儿,陪我一起走了。”贺榆嘲弄般地笑了笑,“你瞧瞧,老两口多好哇,活着是夫妻,死了也是。你要记住,要把我和你爸爸一起烧,烧完了还要装在-个盒子里。”
翁怡心听得心里发寒,她打个噤说,“别吓人了,妈。幸亏有那条狗,幸亏你没弄成。”
贺榆从从容容地说,“还有下一次呢,孩子,还有下一次。得着机会,我再做。我们会一起死的,我知道”
说完这些,贺榆仿佛将气力已经用尽。她把身体往床背上靠去,接着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翁怡心起身,把床边的毛巾被抖开,搭在母亲的身上。她站在那里,将母亲细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才轻轻地掩上门,慢慢走了出去。
听到女儿走过来的脚步声,翁行天从皮沙发上直起身。他拍拍身边长沙发的空位置,示意女儿落座。
翁怡心没有坐下,她站在那里说,“爸,你走吧。你还是走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