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警卫班被指责为受了彭德怀的“拉拢、腐蚀”,撤了回去,复员的复员,调走的调走。带班的副连长背着党内和行政两大处分,转业还乡。
因“万言书”的笔体出自赵凤池之手,中央警卫局将他的档案从军委办公厅调来审查。10多年后,在给彭德怀平反时,副总参谋长张震和赵凤池谈起此事说:“是啊,那时我们都听传达了,说什么一个司机在吴家花园喂着一只羊,给彭德怀写‘万言书’。”赵凤池不禁一笑:“不,首长,他们说错了,不是喂着一只羊,而是喂着一头猪。”
作家杜鹏程所著的长篇小说《保卫延安》很受读者欢迎,但由于歌颂了彭德怀,结果遭到查禁。国家文化部1963年9月2日发出第1394号通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说《保卫延安》(杜鹏程著)应立即停售和停止借阅。”时隔不久,又火急发出另一通知:“关于《保卫延安》一书……就地销毁,不必封存……立即遵照办理。”
八届十中全会后的彭德怀没有在“五雷轰顶”之下,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反倒显得很坦然,很消闲,时不时地发出几声自嘲且又自慰的笑声:“这下好了,我终于被推上了另一个极端。可我这个人总还有一点长处吧?那就是不忘本,国家之本,人民之本。如果人忘了这个本,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忘了这个本,地位再高,权势再大,对人民何益?与粪土何异?”
在悲剧发生过的地方,恐怖和怜悯总是留在那里。
自从庐山会议彭德怀“跌下马来”,笼罩在浦安修心灵上的阴影愈来愈重。彭德怀在庐山遭“祸”时,她看不出也不相信丈夫会****、反毛主席,但也不住地埋怨丈夫:“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上的事呢?”开始,彭德怀只是默默地听,久而久之对她的哭泣和埋怨不耐烦了,终于20年的夫妻生活出现了不和。她责任他,说他骄傲,要他向党和毛主席检讨认错,这使彭德怀更加烦躁。他有时大声反问她:“我是共产党员,为什么看到党受损失不应当说真话?”
浦安修陷入了矛盾与恐惧之中。
继彭德怀在被戴上了“****集团”的帽子之后,又有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惧的罪名--“里通外国”。浦安修惶恐地质问彭德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彭德怀愤怒地回答妻子:“你不要再问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扣上这个丑恶的罪名!”浦安修一再追问他究竟和赫鲁晓夫谈了些什么,彭德怀气得两眼充血,青筋暴跳,却说不出一句话。身为北京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的浦安修平常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团聚。而在这种背景下,周末团聚已不再有战争年代曾共同度过的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岁月里那种十分弥贵的温馨,几乎每次都是以争吵和哭泣告终。再次见面时,常常又是彭德怀先安慰妻子:“是我连累了你,你很单纯,你对党内的事情不懂得,还是不知道为好。”
几年来,她与彭德怀一起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后,浦安修试图说服彭德怀认错,可她怎么能说服得了呢?她一直盼望着她会很快“解放”出来,重新工作,因为她太了解他了,深切地知道他这位功臣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历史的误会总会澄清。但没想到,残酷地事实给她带来的却是一片无法填补的惨白!她的处境也越来越糟糕。冷遇、白眼以至刻薄的刁难与咒骂,使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些人要她做出“划清界限”的抉择--离婚!如果不走这条路,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她实在不敢想下去。
她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
她感到在革命立场和丈夫之间,再也找不到中立的余地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把写好的离婚报告交给了北京师范大学党委。但她实在无法鼓起勇气去找彭德怀谈此事。
她把彭梅魁叫到北师大她的宿舍里,向彭梅魁交了底。彭梅魁怎么也预想不到一向同伯父同甘共苦的伯母会这样做,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她想象不出这将给伯父在精神上带来多么巨大的痛苦,但面对泪流满面的伯母,她又能说什么呢?
北师大党委将浦安修的离婚报告交给了北京********兼副市长刘仁,刘仁转呈给******,******又呈给总书记******。******在报告上批示:这是家务事,我们不管。遗憾的是,浦安修没有及时得到这个否定的答复,不然,她一定会做另外的抉择。
彭梅魁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北师大,又拖着同样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吴家花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伯母的意思向伯伯倾吐出来的……
彭德怀得知此事后,久久地坐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最后,他站起来对侄女说:“梅魁,我的问题没有结束,她的压力太大了,这几年陪着我遭了不少罪,受了不少苦,离就离吧,这也是迫不得已,是政治需要。她只好这样选择。”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浦安修由彭梅魁陪着来到吴家花园。开始大家强装笑颜,没话找话说,并共进晚餐。饭后,彭德怀在桌旁拿起一个梨,削了皮,把梨切成两半,将一半递给浦安修,故作平静地说:“你要走就走吧,我理解你。我连累你了,幸亏咱们没子女,要不也会……我感谢你,请以后多保重!”
浦安修心头一颤,背过身子,哭成泪人。那珍藏心底的一幕幕美好的往事如积云一般涌到眼前:
1938年,身为八路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可仍是孑然一身。她的原配夫人刘坤模因与他失散多年,改嫁了。后得知他还活在人世,且成了战功卓著的大将军,便跑到延安找他,他热情招待,但没有答应她复婚的要求,劝她与后夫白头到老。刘坤模走了。彭德怀说:身许革命,决不再娶。许多想为他牵线做媒的热心人在碰了几回钉子之后,都不敢再提。
就在大家束手无策之际,陈赓来了。陈赓是八路军三八六旅旅长,他不仅足智多谋而且诙谐幽默。每当谈到彭德怀的婚事,他总说:我们都成家了,总不能让副总司令当一辈子和尚啊!他毛遂自荐要当彭德怀的红娘。
彭德怀举止端正,不苟言笑,除了打仗和工作之外,别的无暇顾及。怎样才能引起彭老总的兴趣呢?这可让陈赓绞尽了脑汁:嗨!有了,彭总喜欢打球,何不组织一场女子球寨,给他一个挑选的机会?
一切准备就绪,陈赓来到彭德怀办公室:“彭总,今天有场精彩的球寨,你是不是去看看?”
“我没时间,你代我去看吧!”
陈赓激将道:“那好吧,再开生活会的时候,我可要给你提意见喽!”
“提么子意见?”彭德怀认真起来。
“说你官僚主义,架子大……”
这么一激还真灵。彭德怀把笔一丢,站起身来:“我有么子架子,看就看!走!”
比赛开始了。彭德怀不时为双方激烈地争球进球拍手、顿脚。陈赓趁热打铁:“彭总,怎么样?”
彭德怀说:“打得好,打得好,精彩极了!”
陈赓问:“你看哪个队员好?”
“那个留短发的细高个不错。”
“噢,她叫浦安修,北师大学生,现在陕北公学教书,学问、人品样样都顶好……”
“胡扯!谁要你介绍这些?”彭德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阻止陈赓继续说下去。
“我是介绍人嘛!”陈赓哈哈大笑。
彭德怀也笑了。
一个笑得舒畅,一个笑得腼腆。
在陈赓的精心导演下,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彭德怀与浦安修见面了。
“我是个粗人,能配上你这个大学生吗?”
“不!你首先是受人们爱戴的大将军,你的功绩和你的品德,是我所仰慕和崇拜的。”
“我的脾气坏,爱发火,修养不到家。”
“你又不是老虎,我才不怕呢!”
“我命苦,你跟着我是要受苦的。”
“我认为这种苦很有意义,我情愿。”
彭德怀与浦安修相识、相爱了。这年底,中央批准了他们的申请,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二人结为伉俪。
婚后,他们的生活是十分和美、幸福的,但也有互相冲突的时候。
那是在太行山。有一次彭德怀要求浦安修自己背着背包回到她的工作地点去,浦安修怕在几里路长的山沟里遇上野兽,让他派人送她一程,他却取笑她,并且断然拒绝:“等你自己有了警卫员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送你的!”结果她哭了,并赌气说以后再不到他这儿来了。后来,彭德怀还是主动把她接了过来。
也是在太行山。那年逢灾荒,彭德怀要求浦安修和她领导的妇救会员们一起上山挖野菜,甚至每天都检查她是否交够了规定的数量。有一次,浦安修觉得腰酸腿痛,不想去挖野菜,他朝她大发雷霆:“如果明天大家都不去,我就来追查你,给你处分!”
还是在太行山。一次敌人疯狂来扫荡,浦安修随机关人员转移时被敌人冲散。彭德怀好几天都一直念叨:“我的天,她死了不要紧,可不要落到敌人手里啊!”她听说后,气哭了,骂他心太狠。他却笑着解释:“要说你特殊,就特殊在一个地方,你是八路军副司令的老婆,你不能当俘虏,你当俘虏丢的是八路军的脸。”
浦安修后来回忆说:婚后虽然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也只有星期六或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见上一面,但他那耿直坦荡的胸怀,那英勇无畏的英姿,那平易近人的风度,那艰苦朴素的作风,使我感到充实,感到幸福。我觉得他值得爱,我对他爱得更加真切,爱得更加深沉了!
全国解放以后,按说总该过过安定的生活,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可是,事实却不如人愿。
“朝鲜战争爆发不久,他就领兵赴朝作战了。他很少给我写信。1952年,组织上派我参加赴朝慰问团,我心想,这次可以见他一面了。谁知一见到他,就让他当众骂了一顿,说司令员的老婆来了,一百万志愿军指战员的老婆怎么办?谁叫你来的?当时我心里很委屈,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但我不怪他。我为有这样的好丈夫而自豪!结婚这么多年,我们离多合少,但我深深地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他对祖国对人民无限深沉的爱中,我领受了其中的一份。而我,是深深地爱着他的……”
此刻,浦安修看见彭德怀把梨送到嘴边,默默地吃着,眼睛里有一种灼人的东西在闪光。她低下头来,哽咽着说:“老彭,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以后会来看你……”
彭德怀点了点头,迅即走开了。
常言说,衷莫大于生离死别。而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分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