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嵇绍十岁，正是玩泥巴的年龄，他的父亲嵇康卷入了一宗离奇的案子。说是离奇，是因为这宗案子本与嵇康八竿子就打不着，只是与他的朋友吕安有关，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吕安不孝案，嵇康被牵了进去，为此而进了监狱，最终还丢了性命。
吕安不孝案，是一个冤案。吕安的妻子按时下的话说，那是相当的漂亮，吕安的哥哥吕巽就有了想法，趁吕安不在家时，把这个想法变成了行动。吕安回家犯难了，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哥哥，傍徨不定时，向嵇康问计。嵇康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劝吕安私了，吕巽也就信誓旦旦地写了悔过书，此事就这样了结了。心虚的吕巽总觉得不踏实，就恶人先告状，说吕安对母亲不孝，还经常打母亲。以孝治国的司马昭一听，当即就抓了吕安，吕安自然就把事情的来龙与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并举嵇康做证。本来嵇康也只是一个证人，什么事也没有，还是被关进了监狱，钟会曾在嵇康那里受过窝囊气，钟会就琢磨起来，你嵇康不是瞧不起我吗，这回可要你好看了，趁机落井下石，在司马昭面前嘀咕，说嵇康站曹魏一边，而且又有号召力，影响很坏。司马昭本就不待见嵇康，瞌睡碰到枕头，嵇康就糊里糊涂地被杀了。
钟会这样的人是得罪不得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荆棘，收获苦难，嵇康种下的祸根，却意外地收获了死亡。一位师长曾对我说：“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要去得罪小人。”几十年后，再想起这句话，有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感慨，问题是我怎样去辨认君子和小人呢。
父亲的死，嵇绍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父亲被司马昭杀了。没过多久，十岁的的孩子，对父亲的印象渐渐地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喜欢弹琴，喜欢打铁。长大后，对父亲的印象来自于三个方面，母亲的回忆，父亲的朋友们的述说，父亲留下的文字。嵇绍的母亲知书识礼，是曹操的曾孙女，魏国的一位公主，在母亲的回忆里，母亲的立场就是父亲的立场，血缘亲情的纽带，剪不断理还乱，嵇绍从母亲那里知道了父亲对魏国的忠诚。在朋友们的回忆里，诗酒风流，高傲坚毅，宁折不弯。活，活得坦坦荡荡，走，走得潇潇洒洒。山涛这样形容他：“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父亲的诗气峻辞清，立意高远，父亲的文章气势磅礴，深刻犀利。嵇绍用自己的理解，理解着父亲， 向自己心目中的父亲靠近，他觉得父亲骨子里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竹林七贤里的父亲是一个藏匿了真实身份的父亲，这就像一个棱锥体，因阳光的照射，发出熠熠的光华，人们只去注视那耀眼的光华了，反而不去关注它的本身，这样观察得来的结论，自然会与实际相去很远。
嵇康虽生于乱世，又父亲早死，但他有一个负责任的哥哥嵇喜，在哥哥的翅翼下，嵇康读了许多书，书把他浸润成了一个谦谦君子，嵇康生活在曹魏时代，传统的伦理观，让他视曹魏为正统，他自觉不自觉地维护着正统的社会秩序，再加上他又娶了一位曹魏公主，无论从情愿上还是伦理上，嵇康都倾向于曹魏，虽然曹魏在他眼里已是一辆破车，正在高速向下坡冲去，随时都有翻车的危险，但这并不妨碍作为臣子作为附马的他，对曹魏政权的极力维护，司马昭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无疑就是乱臣贼子，没有对司马昭口诛笔伐，就已经让自己的内心很不好受了，嵇康宁愿沉沦于社会的底层，到街上去打铁，也不愿和司马昭站在同一条线上。打铁对嵇康来说，与生计无关，也不是他天生就喜欢打铁，打铁只是嵇康的一种姿态，这种姿态又必然会引起司马昭的注意。嵇康在树下打铁，司马昭的得力干将钟会带一班人来拜访，嵇康就沉浸在打铁之中，没有理会钟会，更不用说给仲会端茶送烟，外加一张笑眯眯的脸了。钟会碰了软钉子，准备走人。怪只怪嵇康太诗人气质了，你给钟会难堪，钟会受了，你不该再进一步，逼他，问什么：“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那是挑衅吗，好，我回答你，钟会应声而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一问一答，刀光剑影，寒气森森，我知道必有一方不得善终，会为自己的问答付出代价，最终付出代价的这个人是嵇康。
嵇绍拂去了披在父亲身上炫目的外衣，还原了父亲身上与生俱来的忠诚。嵇康临死时的从容，也让嵇绍着迷。嵇康像往日一样，神情淡淡的，而又是高傲的。围观的人群像潮水一样。阳光真好，嵇康就想抚弄一曲，要来一张琴，，《广陵散》高亢激昂的旋律，飞扬在刑场的上空，在空中卷起戈矛相击的杀伐之声。南京曾出土了一块嵇康的画像砖，砖上的嵇康席坐抚琴，气宇昂轩。一曲终了，嵇康叹道：“袁学尼曾想学这个曲子，我没有答应，可惜，我的技法从此没人会了。”神情渐渐萧索起来，对于死，他反而毫不在意。其实技法倒是其次的，没有了嵇康的这种刚烈从容的精神，也就永远不会达到他的这种境界，他感叹没有人会弹奏《广陵散》了，又何尝不是在感叹，在今后的日子里，没有他这种人了呢。只是，嵇康这样的死太儒雅了。
嵇康死了，杀嵇康的司马昭也死了。犹如冬去春来，又一年的庄稼下地了，从地里长了出来。嵇绍长大了，在位的皇帝也换成了晋武帝司马炎。成年的嵇绍知道了父亲的死，也理解了父亲的死，杀身而成仁。
嵇绍到了出仕的年纪，父亲的好友山涛对他说：“天地四季，尚且有盛衰，更何况人呢！”山涛的言下之意是生活还要继续，改朝换代了，你现在已生活在晋朝了，该视晋朝为正统了。于是嵇绍就出来做官，表面上看，嵇绍有些不孝于嵇康，但从本质上看，嵇绍承继了他父亲最优秀的品质，忠贞和刚烈。永安三年七月，皇帝到北方御驾亲征，可是在荡阴战役中，皇帝率领的军队大败，身边的百官和侍从，纷纷溃逃。唯有嵇绍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挺身挡在皇帝面前，飞箭如雨，嵇绍一下子成了一个刺猬，但仍不倒下，鲜血溅到身后皇帝的衣上。战事平定后，侍卫准备洗去皇帝衣服上的斑斑血迹，皇帝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柔弱的书生，在这一刻却是如此的从容。嵇康嵇绍父子两人的死是一脉相承的，他们死得从从容容，坦坦荡荡，也荡气回肠。
嵇康放诞，诗酒风流，嵇绍庄重，不苟言笑。从野史佚闻里，我们经常能看到嵇康的影子，以为嵇康就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其实，嵇康只是面对礼乐崩坏的时代，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标谤礼义忠孝的人并不是忠孝者，破坏礼义忠孝的人，恰恰是正统的礼义忠孝者。嵇康父子有许多相通的地方。嵇康不事权贵钟会，嵇绍也不愿在权贵面前低下高贵的头。嵇绍做给事黄门侍郎时，贾谧凭着外戚的身份受到皇帝的恩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依附他的人很多，门下有著名的二十四友，那个漂亮的潘岳就是二十四之首。贾谧想与嵇绍结交，请人从中说合，嵇绍却拒而不理。
嵇康父子两人的死，让我想起了近代史上的两个人物，瞿秋白和吉鸿昌。瞿秋白在狱中说：“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在福建长汀罗汉岭下一片草坪上，瞿秋白盘膝坐在草坪上，微笑点头说：“此地很好！”就义时年仅三十六。并留下绝命诗一首：“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抗日名将吉鸿昌死于北平陆军监狱，1934年的冬天出奇的冷，雪一场接一场，天地间皑皑一片，厚厚的雪地上，吉鸿昌用树枝写下四句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然后坐在太师椅上，平静面对冰冷的枪口。死刑，只是下令执刑的人对将死之人，人格精神上的一种恐惧，此外并无别的意义。
他们都是斟透了生与死的人，面对死，他们拥有了最大的从容。他们并不是不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太爱这个世界了，从而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当他们不得不死时，他们会毫不吝啬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死，也是一种抗争。培根说：“死亡不能改变伟大的灵魂，具有这种精神的人，直到最后一刻仍然不会失其本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