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的手有些颤颤地打开那油布时，不由得顿时愣住了，像一下子掉进冰窖中，浑身凉到了脚后跟，因为他看到，油布里包着的，根本不是那晶莹闪烁的水晶胆，而是一块与水晶胆差不多大小的鹅卵石！
桂花正期盼地伸着手，等待着要来摸一摸这颗梦寐以求能让重见光明的水晶胆，却发现，好半晌雨东都不吱一声，她也感到有点不大对头了，惊愕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水晶胆，真该死！雨东的嗓子里像被插进了一把可怕的刀子，使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痛苦：水晶胆不见了！
不见了？桂花当然也大吃一惊，顿时怅然若失，怔住了。但她毕竟是一个经历过许多磨难的女孩，很快地便镇定下来了：别急，你再找找。
雨东恨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用找了，肯定是被人偷去了，还裹了一块鹅卵石在油布里面，让我一直蒙在鼓里。这一下，可怎么对得起郑师傅哪！
桂花伸出手摸了摸桌上的鹅卵石，半晌，问道：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看到它在时，是什么时候？
雨东紧咬着嘴唇，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蹙着眉头，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它还在，是他，是那家伙偷了我的水晶胆！他咣然醒悟，一拍桌？，叫了起来。
是的，今天早上，当雨东在搭坐的漕运船舱里一觉醒来时，头一件事就是伸手到当枕头睡的包袱里摸一摸那颗水晶胆，他牢记姐姐的叮嘱，从不随便将水晶胆显露出来，其实他也不必打开包袱来看，因为水晶胆那种摸上去瘠冽润滑的感觉和它椭圆如蛋的形状，他已经十分熟悉了，只要用手伸进去一摸，他心里就踏实了。船停靠在济州城外的码头旁，雨东告别了船家，就精神抖擞地上了岸，因为他知道，这里离千佛山离郑师傅的家已经不远。
快到城门口，雨东感到肚子着实是饿了。恰好路边有一家小点心铺，便踅了过去，这地方的点心无非是烙饼、馍馍、饺子，雨东要了一碗韭菜饺子，热腾腾地便吃了起来，才吃了几口，进来一个瘦仃仃的汉子，走过雨东身边时，有意无意地在雨东时刻不离背上的那个包袱上蹭了一下，雨东有些警觉地立刻将包袱从背后移到跟前，也就是让那包袱挂在了胸前，这样他吃饺子时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不料，那汉子竟就在他侧旁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逋皮涎脸地说道：小老弟，你这包袱里有什么大宝贝吧？
雨东一怔，正色地说：没有，你问这干什么？
我是看你这么旧的包袱，片刻也不肯离身，就知道你这里面准有值钱的东西，小老弟我猜得对不对？那汉子很是赞赏地点着头说，是呀，是得小心些，这地方的偷儿可多呢！有一个名叫三爪猴的特别厉害，你听说过吗？
雨东见此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心知不是善类，也不与他多话，应了句：不知道，没听说过。赶紧三口两口将饺子吃了，站起身来就走。那家伙见他要走，又拍拍他的包袱，很是关切地说走好，走好！
雨东来到街上，首先捏了捏自己的包袱，感到那硬硬的、圆圆的还在，也就舒了一口气，他当然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个偷术高超的家伙，起先的那一蹭，就探出了他包袱里的水晶胆，再装模作样地拍拍时，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包中的水晶胆摸走了，还顺手塞了一块鹅卵石在里面蒙蔽他，让他一直还心安理得地背着那块无用的鹅卵石来到这千佛山下。
桂花，我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个个子矮小的汉子挑着一副担子进了屋。桂花一听到这声音，立刻端出了一壶热茶，拿出一双干净的布鞋，还打来了一铜盆热水，虽然眼睛不好可这一切做得那么熟练，利索，关地问道：陈叔，你有没有淋着雨，快洗洗，快换了鞋。
雨东这才看清，这汉子是个驼背，所以个子显得很矮小，因为终日在外奔波，日晒雨淋的，黝黑的睑上满是皱纹，显得有些苍老，他的那副担子，前面一头，是一个油腻腻的方木盘，方木盘上竖着一个油腻腻的木架子，此刻，那木架子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后面一头，是一个带盖的圆桶儿。一时间，也看不出他挑的这担子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
那陈叔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位陌生的少年，不由有些警觉地打量着雨东：这位客人，像是远道而来的？
桂花将雨东的来历，说了一遍，说到她父亲已经病逝时，便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驼子陈叔听到这消息，也黯然伤神低着头，抹着眼泪，半晌才问道：我师兄他说要为桂花寻找水晶胆，不知找到了没有？
雨东此刻，真希望有个地洞钻下去，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涨红了脸，只是狠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桂花替他作了回答：雨东哥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就是特地送水晶胆来的，可是，在济州城里时，不小心，被人偷了。
被人偷去了？那陈叔一愣，看雨东那愧恨欲绝的模样，也就不忍心再问下去了，笑着说，好了好了，咱先不说这个了，桂花，快弄些啥好吃的招待咱们远道而来的小客人吧！说着从自己的担子后面那圆桶儿里取出一包荷叶包着的喷香的酱肉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是山东的特产，江南吃不到的，孩子，你好口福，正好，今天生意做得好，我买了一斤呢！
我再去炒些鸡蛋，擀些面条，很快就好的。桂花到厨房里张罗去了。
趁这当儿，驼背陈叔就坐在雨东的对面，一边不住地劝他吃驴肉，一边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闲聊起来。
你还认得那个偷你、水晶胆的人的模样吗？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瘦仃仃的，雨东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脑袋两头尖，像颗橄榄核，颧骨挺高，眉毛浓浓的，短短的，门牙有些往外突……
还有呢？驼背陈叔两只手笼在衣袖里不知为何问得这么细。
雨东有些为难地说：还有，我就说不上来了，不过，如果再见到，我一定能把他认出来的！
你看，大概是这副模样吗？驼背陈叔突然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来，只见在他的手里，有着一颗鹅蛋大小的人脑袋，黄脸皮，黑发辫，色泽跟真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显得滋润些，因为那分明是用一团有颜色的粉面做的。
啊有点像，有点像。雨东恍然大悟了，陈叔，你是捏面人的！
是啊，陈叔笑着说道，我本来也是学塑佛像的，可后来不慎从脚手架上跌了下来，伤成了个驼背，便只好改作捏面人了，好在捏面人，塑佛像，还有，你那捏泥人，都是一个理，都可算同一行。来，孩子，咱们先吃晚饭，到明天，再想办法，去找回那水晶胆。
听他口气，好像挺有信心的，雨东也就暂且放宽了些心怀。此刻，桂花已经将喷香的炒鸡蛋，炸花生米，一大盆热腾腾的面条，流水般端了上来。还给陈叔弄来一壶酒。在他们的催促下，雨东也就举起了筷子。
陈叔，桂花看不见，却听得出雨东只是默默地吃着，显得很是拘谨，很是忧郁，知道他心里仍很沉重，便笑着提议道，你何不讲几个故事来听听呢？
好，陈叔呷了一口酒，说，雨东，你知道，我们这一行的祖师爷是谁吗？
雨东一怔，摇摇头不知道。
陈叔一指靠墙的香几上摆着的一个神龛，神龛里供着尊女菩萨像，说道：是她，女娲娘娘。
女蜗娘娘？
雨东有些诧异：她不是补天的吗？怎么又成了我们这一行的祖师爷呢？
当初混沌初开时，天地间还没有人，是女娲娘娘用地上的泥土照着自己的模样，捏出了许多泥人，然后吹口气，这些泥人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所以塑造人像这一行是从女娲娘娘开始的，你说，她该不该是我们这一行的祖师爷？陈叔笑着，雨东听了，不由连连点头，有道理。
我的师傅，也就是你的师祖，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回，他们为一座寺庙塑了一堂南海观音像，可是不久，那寺里的长老来找他，说出了一桩蹊跷事，站在南海观音旁边的那尊善财童子，时常会突然不见，过些时候，又突然出现，闹得寺庙里的人非常害怕。他听了之后，便决心去探个究竟，于是他躲在一尊罗汉后，悄悄地盯着那善财童子，果然，黄昏时分，大殿里没人时，那善财童子竟然摇摇摆摆地走了起来，大大咧咧地走出庙门，我师傅赶紧跟在后面，只见它像个调皮的小孩子一样到街上人多热闹处去玩了一圈后，才悠悠然地回来。
真的？雨东和桂花却听得入了神，怎么会这样呢？我师傅仔细一想，明白了，原来当初他塑这尊善财童子时，不小心，弄破了手，滴了好几滴血在善财童子的身上，于是便有了灵气，便会像人一样，喜欢出去溜达溜达。该怎么才能让它安下心来，不再出去乱跑呢？把它毁掉重塑？我师傅当然不舍得，也不忍心。于是，他想到一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就是给它再补塑上一只手指头。
再加一只手指头？不就变成了六指头了吗？雨东问。对呀，陈叔笑道，它成了六指头后，果然再也不出去乱跑了，乖乖地站在观音旁不动了，为什么呢，因为它也怕羞，怕跑出去被人家笑话它六只指头呀！
哈哈，陈叔，这是你编出来哄人的！
这么一笑，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好了，不早了，早些睡吧，明天起来，我还有一些东西让你看呢。陈叔将雨东弓到一张板床跟前，桂花则早已经将被褥铺好，雨东很想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看陈叔的样，这会儿是不会告诉他的了，还是先安心睡觉吧。
也许是这些天实在太累了，这一觉到醒来时，早已是满窗的阳光灿烂，雨东赶紧一骨碌地起来，桂花听到声响，进来笑道：雨东哥，你醒了？
陈叔呢？雨东忙问。
他挑着担出去卖面人了，他见你睡得那么香，便叫别唤醒你，让你多睡一会儿。我特地熬了些米粥，还有拌豆腐，你先吃吧！勤快的桂花端着一旧木盘，盘里热腾腾的是早饭。
他说让我看的东西呢？雨东哪顾得上吃，先问道。
那些东西，他说就在你睡的这床铺底下。桂花说。就这张床铺底下？雨东立刻三下二下将铺上的被褥卷到一边，然后，一用劲，掀起了那铺板，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顿时让他呀的一声惊呼起来。
站在一边的桂花显然至今也不知道这床铺底下究竟藏着什么：雨东哥，是什么？
是人脑袋！雨东脱口说道。
啊！桂花一吓，差一点将手中的盘子扔掉是人脑袋？不，不是真的人脑袋，雨东连忙解释道，你别怕，是泥做的，只有鹅蛋大小的人脑袋。
桂花这才舒了一口气，说：对了，陈叔出去时，还留了一句话，说你可以从床铺底下的这些东西里，找到那个偷你水晶胆的家伙。
雨东琢磨着这句话，蹲下身来，仔细看那些在床铺下排成，足有数百颗的泥人脑袋。
这一看，便看出名堂来了。原来这些个泥人脑袋，一个个都是五官不全，也就是说，有的只有眼睛，别的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有鼻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有嘴巴，别的什么也没有，这算什么意思？
再细细端详，又有新的发现，原来，这里面的每一对眼睛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鼻子，每一个嘴巴，甚至每一颗脑袋的形态，都是不一样的。
蓦然间，雨东从那一堆只有眼睛的泥脑袋中瞥见了一双很眼熟的眼睛，那浓浓的短短的眉毛，一对眯着的倒三角眼，这不正是在小饭铺里遇到的显然是偷了他水晶胆的那个家伙的眼睛吗？
这时候，雨东心念一动，豁然领悟了，怪不得陈叔说可以从这些泥脑袋中找到那个偷水晶胆的家伙呢，原来是让他从泥人脑袋中找到符合那个小偷特征的脸孔、眼睛、鼻子、嘴巴，这些，有时光凭语言表述是说不清，说不准的，所以陈叔听了雨东的描述后，捏出来的面人脑袋只能说是有点像，而现在，雨东凭着自己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到这一大堆中去找出对得上号的眼睛、鼻子、嘴巴，再拼在一起，就可以八九不离十了。
雨东取出自己怀里的惠泉山泥，比照着那挑出来的泥人脑袋，一遍一遍地捏着，一遍一遍地修改着。
雨东哥，你找出来了吗，找到那个偷咱们水晶胆的家伙了吗？桂花在一旁满怀期望地问道。
找到了，已经找到了。可惜桂花看不见，要不然，她就可以看到在雨东手中的那一个嘴脸越来越清楚的泥人脑袋是个什么模样了。
晌午时分，陈叔回来了，今天他是特地早些回来的，想看看雨东这孩子这一天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一进门，看到桌子上摆着好几个泥人脑袋，这些泥人脑袋不仅把那浓浓的、短短的眉，突出的门牙，咪着的倒三角眼，橄揽核样子的脸型塑得活龙活现，惟妙惟肖，而且几个泥脑袋上的神情还各不相同，有的是在狡黠地笑着，有的龇着一副贪婪相，有的则是眯着眼窥探着什么，分明是同一个人做出的几种嘴脸。
哈，这孩子果然悟性不错！陈叔不由从心底里赞了一声，看来，我师兄没有找错徒弟。便笑着道，这就是偷水晶胆的那个家伙了？
是的，就是他。雨东答道。
陈叔，这床铺下这么多小泥人脑袋是从哪来的？桂花问道。
陈叔却反问：你们猜，这么多的泥人脑袋是干什么用的？
我想，大概是用来练习塑人像用的。雨东答道。
不错。陈叔点头道，这是我的师祖，当年要给山西一座罗汉堂塑五百尊罗汉。那方丈提出，这五百罗汉的相貌必须个个不相同，若有两尊相似的，则不给一分钱。于是，我师祖就到京城去，讨了三年饭，边讨饭，边留心看各种人的长相，并且捏出了六百六十六个小小的泥人脑袋，这些小泥人脑袋上，有着他看到的各种不同的脸型及五官长相。就凭着这，他后来塑出来的五百尊罗汉，果然每一尊都有自己独特的模样，当时，堪称一绝。从那以后，师祖就立下了一个规矩，凡进他门学塑像的，必须先要照着这六百六十六个泥人的脸谱，先练上几年。床底下的这套小泥人脸谱，就是我师袓传下来的。
原来如此。桂花说，雨东哥，往后，你就可以天天照着这些泥人脸谱练塑像，我呢，天天烧好吃的给你吃。
这当然好。雨东心中无尽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不安，可是，那水晶胆，该怎么才能找回来呢？
陈叔饶有兴趣地把玩着雨东捏出来的那小偷的泥脑袋，问道：你们说，做小偷的最怕的是什么？
想了想之后，雨东说：当然是怕人家认出他是个小偷。桂花说：对，最怕的是人家认出他是小偷，就会提防他，就能捉住他！你们就等着瞧吧。陈叔用指头点着手中那小偷的泥脑袋说道，我们就用这玩艺儿，一定能找到他的！
雨东，咱们进城去。陈叔将那捏好的小偷泥脑袋揣进怀里，说道，我带你去看一场戏。
进城去看戏？雨东感到有些惘然，看着桂花，桂花似乎明白这里面的名堂，笑着说，去吧，雨东哥，咱门这事儿，多一人帮忙，就多一份力哪！
进得济州城，已是挂灯时分，大戏园里的戏已经开演了，
陈叔拉着雨东从场子里一排排坐满了人的八仙桌空隙中挤挤挨挨地过去，一直到了戏台跟前，才找个空当，就站在那儿仰着脖子看。
台上演的是三国戏，过五关斩六将，红脸腾威风？禀德的关云长，手持青龙偃月刀，在一阵急雨般的鼓点中，与也是持大刀的白脸的曹将蔡阳你来我去地搏了几个回合，只见关云长一声大喝，抡起大刀，手起刀落，听得昨疗一声，竟然将蔡阳的脑袋活生生地斩了下来，扑通掉在戏台上，顿时鲜血直喷，那蔡阳的尸身随之直挺挺地往后一倒，便听得全戏园子里轰雷一般地叫起来：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