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奇很有同感。放眼望去,恰似将一幅美丽的图画,悬乖在一间破旧的贮藏室里,其间废物杂陈,秽物障目。因此,她立即附和周向明的话说道:
”的确是这样。如果在花坛两旁再建两片街心花园,那就锦上添花了。“
不!周向明却不同意这个意见,否定得很干脆;他似乎经过缜密思考地说:这里应该是两座大楼,一边是科研大楼,一边是教育大楼,中间稍后,应该是新产品试验室。
那么花坛放在哪儿?没有花坛是不行的!萧奇平时对环境的美化特别感兴趣。这位来自风光秀丽的南国姑娘,脑海里总在闪现荇家乡那些巧夺天工的园林景致。
花坛往远处挪嘛!周向明用手指着厂前区不远的一片荒芫的空地,在那片荒地上开辟一条绿化带,周围种上耐寒的长青林木,中间建造大花坛,铺盖厚厚的草坪,栽植名贵的花卉;再配以水池、喷泉、雕塑、凉亭……这个园林就浑然天成较为完整了。整个绿化带,形成一道天然屏障,用它把工厂的生产区和职工居住的生活区隔离开来,一方面用以美化职工生活,另一方面用来防止空气污染,保护职工健康。
周向明讲这些话时似乎胸有成竹,既富有感情,又蕴有色彩。听了他的这番描述,萧奇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一幅具有立体感的画面:生产厂房、车间;科研教育大楼;花园、草坪、绿化带……里不由地暗暗叫了一声:”好!有气派!”脱口赞道:
“看来,你不像个新来的大学毕业生,倒像一个很有经验的厂长!”
周向明的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对萧奇的溢美之词,似乎欣然承受。
萧奇心想:“这家伙一点儿也不谦虚,可也不那么虚伪;不大寻常、不大一般、也不很简单。她在心里不断地评价他、评论他。”
晚霞已经在远天消失。淡淡的暮霭笼罩着大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那厂房上的钢梁铁架,耸入云天的塔吊,莽莽苍苍的高压线铁塔,在漂浮不定的暮霭中,犹如海市蜃楼。随着暮霭的浓重,突然,工厂内的万盏华灯一齐亮了起来。加上那数不清的探照灯、指示灯,以及电焊机喷吐的火花,熔炉里辐射出来的钢光,组成一幅奇绝壮丽的图画。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使萧奇身心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惬意感。
她乐而忘返了。
咱们回去吧!周向明提议说,天不早了。看得出他也有同样的留连之意。他用的是商议的、依恋的口气。
好吧!萧奇不情愿地说。
他们两个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似的并肩往回走去却都默默无语。他们是各怀心事。
周向明一直把萧奇送到女单身宿舍门口。告别时,萧奇又一次主动地紧紧握住周向明的手说:
“刚到新地方就认识了你,这是个好兆头。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这样美好的黄昏。”
周向明没有说话,但他看到:在夜幕下闪闪发亮的她的那双眼睛,真像两颗黑宝石。
那双黑宝石一下子嵌在他的心坎上了。
周向明回到宿舍后,往床沿上一坐,他的老同学秦力用平日少见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执拗地审视着他,看得他有点儿发毛。
秦力是惟一和周向明一同分配到北方机器厂的同班同学。这位满清八旗子弟的后裔,因出身于诗书传家的名门,从小即受到良好的教育。刚满17岁,就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清华大学。但是,他却是个文学爱好者,年纪很小时便迷上了文学,且热衷于舞文弄墨。早在中学时代,就在报刊上发表了文学作品,曾被师友们誉为神童作家。凭着他的聪明,数理化方面的功课也不落后。但认识他的人都肯定地认为,秦力将来必定以文为业了。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在高中毕业时,他却报考了名牌工业大学清华,并且将第一志愿选择了冶金专业。他对自己的选择是这样解释的:我不愿意当那种不谙世事的半吊子文人,终生以爬格子为惟一职业,那样生活没有啥意思。我要走另外一条路。有一技之长,作为立身之本,即先当工程师,有了稳妥的谋生手段,之后再发展我的爱好,在生活中有感而发,这样才会写出富有真情实感的作品。在大学念书时,他在课余时间曾写了好几篇描写大学生生活的小说,发表在一个青年刊物上,可是,却招来团支部几次严厉的批评。一是批他不务正业,二是批他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以后,他就不再投稿了,只顾往日记本上写,谁也不让看一眼。这样,人们也就无从干涉他了。周向明当时和他住在同一个宿舍,两个人也能谈得来,不过,秦力在日记本上写的东西,也对这位老同学保密。周向明对秦力的爱好,从来不持异议,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兴趣和抱负,只要对他人不构成损害,别人就无权干涉。秦力倒很感激周向明的理解,因此,两人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根据周向明的观察,虽然秦力表面上接受了团支部对他的批评,可他决不会死心的。记日记是在积累素材。周向明和其他同学的所作所为,都是他的素材。他洞悉好多周向明内心的秘密,有好多事周向明也不瞒着他。可是,今天他为什么这样盯着自己不放呢?于是,他问秦力: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因为你值得我这么看,”秦力狡黠地回答,“我问你,你今天的神态怎么这样异常呢?”
“坏了。心事在脸上表现出来了,这不好。”赶快掩饰:
“就你的鬼道道多,我和往常一样嘛!”
和往常根本不一样!秦力固执地说,我再问一句:“刚刚到哪儿去了?回来这样兴奋?”
就是到厂前随便走走嘛!有啥兴奋的?周向明矢口否认。
好好,不说拉倒,咱不想探听您的隐私!秦力无意追究下去,随即偃旗息鼓,又伏在桌上记他的日记去了。
紧张了一天,周向明感到有些疲劳,于是,便脱衣就寝。
可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难道又要失眠了?是什么原因使他那颗祜寂的心,又注入了活力而复跃动起来的呢?
五年的大学牛活,周向明是伴着最亲密的伙伴一书本度过的。在他的心目中,书,就是他的生命。一进大学校园时,学的是技术基础课,那是需要阅读大量的参考书的;后来学了专业课,中文不够用了,他必须苦钻外语,以便阅读国外最先进的科技书刊;最后一年,进行毕业设计了,更需要他博采众纳,整天埋在书堆里一好在清华大学图书馆有他永远读不完的书。当然,还应该感谢************,全国大多数人都吃不饱肚子,上边脑袋稍稍冷一点了,没怎么大折腾,所以他得以平静地看了一些书,钻研了一点学问。那些年,除厂书,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包括对那些情窦初开、青春之蕊初绽的女同学。本来,周向明天生一副具有阳刚之气的体态,对女性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加上他非比一般的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更提高了他自身的价值砝码。虽然,工业大学是以男性为主的王国,女同学少到难成比例的地步,但是,对于周向明却是个例外。有不少多情姑娘主动地将丘比特之箭射向了他,而他却一概固执地躲过去了。因此,姑娘们暗暗地为他起了个外号一冷血动物。对此苦涩的雅号,他只是一笑置之。
大学毕业前夕,班上的同学大都成双成对了,他们常常像比翼鸟似的在周向明的眼前亲亲热热地飞来飞去;而我们这位仁兄,对这些撩拨人心的景象,似乎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总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以致于同学们都对他这种态度奇怪地打了个大问号。
当公布毕业分配名单时,人们更是大吃一惊。
根据周向明的学习成绩,根据学校毕业分配的原则,根据毕业设计指导老师对他的评价,根据他在清华学报上发表的备受各方关注的论文在大学里只有为数很少的同学,能够有此荣幸的机遇,他完全有资格要求留在首都的大专院校任教,或去科研机构深造,或到国家机关高层部门工作……到那些一般人看来炙手可热的单位去;怛是,他却放弃了这样的机会,自愿地到这个既寒冷、又荒凉、远离北京、远离家乡的龙富屯来。
在同学们的心中,又打了个问号。周向明难道真的像人们在背后议论的那样:“犯傻、发痴,或者是神经上出了毛病?否则,他怎么会有此举动、有此表现、有此不管不顾的劲头。”
不!全不是!他有着绝对充足的理由。
在北京读大学的五年,他有这样一种深切的体会:在首都这样的经济、文化中心,确实是人才济济,但也是人才挤挤;在论资排辈的长长序列中,每一个台阶上,都站满了并非完全是事业上竞争的对手;在能够活动的天地里,并非每一个具有真才实学的人都能充分展开翱翔的翅膀。而在龙富屯的北方机器厂则不然。它的地理环境虽然十分恶劣,令人望而却步。然而,它的优势也非常明显:它有中央直属企业的优越地位,有优厚的物质技术基础,它有完备的生产技术条件,因此,它将是有志者可以放开手脚干一番事业的试验场所。特别是此处还有一个那些通都大邑难以比拟的优点:大权威少、老资格少、老前辈少。这三少可以使年轻的后辈减少许多心理上的、精神上的、有形无形的压力,从而使他这个清华园里的高材生,处于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优越心态,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和专长一一这些都是事业上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何况一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苦衷一一离家乡越远,笼罩在他心灵上的那块阴影就越加淡薄,内在的精神负担也会随之而递减。有着上述种种深思熟虑,他才决计离开繁华的京都,来到这地处边疆的北方机器厂。
谁知,刚刚来厂的第一天,他的灵魂便受到如此巨大的震荡……
他们这批新来的大专毕业生,被干部处的工作人员领到接待室,对他们进行例行公事的入厂教育。周向明从闹哄哄的二百多人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是那样的引人注目!那娇艳妩媚的双颊,那蓬蓬松松的黑发,那娉娉婷婷的体态……特别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那么明亮,那么晶莹,那么顾盼有神!尽管她的装扮是那样的朴素、平常,尽管她坐在一个墙角边低眉不语似乎故意用长长的睫毛敛起眼睛可是,室内的所有男子汉们,几乎一致向她投以惊异的目光;姑娘们也在窃窃私语。她们用手指指戳戳,眼神中充满了欣羡、惊讶,甚至是嫉妒。她们的眼睛在急切地询问:她是谁?她是从哪儿来的?……
会后,消息灵通人士以惊人的速度,打听到了有关她的情况,诸如:姓名、年龄、籍贯、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个性特点、生活习惯、婚姻状况这一条是重点……比保存在人事部门的干部登记表所记述的内容,还要详细,还要生动,还要具体。消息不胫而走,并且很快地传送到周向明的耳朵里。
本来,周向明对于探听姑娘们的私事,早就失去了一个青年男子应有的兴趣——或者说产生兴趣的欲望,可是,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当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起她的时候,他却是侧耳细心倾听起来,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个女性强大的诱惑力。
它来得是如此猛烈!
周向明一直以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不善词令、不苟言笑着称于师友间;冷面书生是女同学为他起的外号。不曾想,在今天的迎新会上,他却被挑选出来代表新职工来讲话,连秦力也感到意外;但是,工厂干部处处长林德却有其充足的理由:一、周向明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有代表的权威性;二、他有较好的家庭出身,而这一条是更重要的一用阶级分析的方法看待和处理问题,是这位干部处长的最大特点。虽然事先周向明再三推托,不肯从命,可是,最后还是被林处长从政治和大局出发而进行的义正词严的批评说服了。而且,他还遵照林处长的意图,拟了个发言稿,经过三次修改,才算被通过。
他是非常勉强走上主席台的。
刚刚坐下,向台下一看,第一眼他便看到了坐在最前排正中间位置的她。她的座位正好直对着他。当萧奇抬起头来向主席台上投出最初的一瞥时,周向明首先承受到那晶莹灼灼的目光的照射。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从那里他好像看到了澄澈的大海、喧哗的波涛、炫目的钢花,神秘的星光……这双大得迷人的黑眼睛,那么敏锐地窥视着他,又是那么勇敢地凝视着他。在一片掌声过后,当主席请他发言时,一刹那,他的脑子似乎是一片空白,然而在她的目光照耀卜他的灵魂立即像开了窍似的,思路顿时豁然开朗起来,本来准备好的发言稿,被他甩开了,径自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了。
说来也怪。一些储存在脑海最深处的语言矿石,虽未经很好地提炼,却变成字字珠玑的话语,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然后,又从他的口中不断吐出,并且妙语连珠。连他自己也未想到,他会做如此精彩的讲话,而且会博得那么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女同胞,鼓掌时是那样用力,双手举得那么高,似乎是专门给他看的。
而他的那个专门爱挑剔别人讲话的老同学秦力,在散会的路上,竟然在对他猛击一拳之后向他说:
“周向明,今天你有什么神仙附体了?讲话时浑身上下都充满灵气。”
更为奇怪的是,厂前广场像是一个有灵性的引力磁场,当晚就把他们两人吸引在一块儿了。
两人竟像久别重逢的故知,思想感情一下子通畅地交流起来,谈得那么亲切,那么投机;置身于广场两个多钟头,身心都是那样的愉悦,连呼吸都感到一种未曾有的舒畅一一因为空气中充满她语言的温馨与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青春的芬芳。这一切都令他心神摇荡。
回到宿舍之后,周向明还浸沉在难以抑止的激动中;大脑皮层的那个兴奋灶,在不停息地运动着,不时迸发着灼热的火花。为了不使自己这种心境出现某种失态,他借口近日过于劳累,便及早脱衣上床,并且特意用被子蒙了头……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萧奇的影像不断地在脑海那个特定的屏幕上,晃来摆去,难于拂去。直到午夜二时之后,他才朦胧地进人梦乡……不知不觉,他又信步来到了厂前广场,正好,萧奇也正站在那儿,两人几乎都同时伸出了手,紧紧地相握着。但是,萧奇只是对她深情地笑着,却不说一句话。就在微笑中,她的脸庞和身子逐渐起了奇异的变化……转瞬间,她竟变成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所紧握的不是萧奇的那双纤纤素手,而是灼人的火焰;这火焰沿着他的手臂,逐渐向他身上荽延。顿时,他的全身都被烈火燃着,灼烫得他难以忍受。眼看烈火要把他吞没了,吓得他不由哎哟大叫一声。
这声音惊动了一旁尚未就寝的秦力。这位文学爱好者仍在伏案写他的文学日记。今天,是他新生活开始后崭新的第一页,有许多新鲜感受,必须及时记录下来;特别是他的这位老同学周向明异常的情状,更值得一记,这是多么好的文学素材!周向明的惊叫吓了他一跳,他连忙问道:
“周向明,你怎么了?”
周向明醒了,他睁开了眼。他意识到刚刚做了一个腿梦。现在,心头仍在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