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情却有情,鄂古丽好像并没完全死心,还留有回旋的余地呢。但秦力说什么也不同意再住下去。他不愿再惹什么麻烦了一些关心他的人还在盯着他哩!
为了他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小鄂,他不能再藕断丝连,授人以柄。
可是,心中长期积下的块垒是难以很快消除掉的。他只有把它倾泻在稿纸上一一用笔墨解愁,这是作家所独有的宣泄忧烦的方式和权利一一他现在方体会到:古往今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仁人志士,在失意之后搞起文学创作来了。
今天,因为心事重重,他在床上无法安枕,为治疗这倒霉的失眠症,索性又起来写稿子。惟恐影响他人睡眠,他用旧报纸把自己专用的小台灯遮住。
夜深人静,心无旁骛,创作进入最佳状态。
没想到这时周向明突然推门进来了,秦力连忙转过身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怎么间来了?浇铸进行得怎么样?他压低了嗓子。“
还算顺利吧。周向明少气没力地回答,近于耳语。
你怎么了?秦力惊讶地看了老同学一眼,他从他那沮丧的情态中,敏感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点儿累了。周向明自语般地说,他不愿在此时向秦力多加解释。
那你快点休息吧!本来,秦力还想多问几句今天浇铸的具体情况,此时倒不是想弥补没能直接见到浇铸大型铸件时壮丽场景的遗憾,实在是出于对这个全厂瞩目的焦点工程的关心。但一见周向明神色那样的疲惫,便没有继续询问下去,随即又埋下头去,耕耘他自己面前的这块土地。
周向明很赞赏秦力的这份创作热情和毅力。生活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可他对生活还是充满热情。在他的笔下出现的总是美好的人物的美好感情,读后给人以鼓舞、给人以力量。当然,现实也不允许他随意去揭露生活中的阴暗面,他只能这样适应现实的需求。这也是作家的悲哀。
秦力现正在创作什么呢?要是在平日,他也许会走过去拿起秦力已经写好的稿子浏览几眼,兴致好的时候,还会朗诵一段,品评几句;但是,今天却一点没有这样的兴致。他来到自己的床沿上坐下,把那双沉重的翻毛皮靴脱下来,顺手往地下一撂,便和衣倒在床七。
虽然躺在床上,身子像散了架一样酸痛,但是,周向明却怎么也难以人睡。脑子里不断响着安得力那咄咄逼人的声音。他不得不思考如何书写保卫科长交代的检查材料。
一开始,他感到脑子里的思绪紊如乱丝,无从写起;但稍稍平静一下,便很快地理出来一个头绪:”必须千方百计地为萧奇开脱罪责,不致因为自己的怯懦、自私、优柔寡断而败坏了她的声誉,毁了她的前途“。
她完全是无辜的。她有的只是善良的天性、聪颖的禀陚,以及对事业的追求、对爱情和友谊的执着。他应该努力保护她,使她免受无端的株连。他要把一切能够构成罪过的偶然和必然因素,完全包揽在自己身上。他甚至这样想:”反正自己是完了,何必要她也同归于尽、作无谓的牺牲呢?工程技术人员中像她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不可多得呀!“
想到这里,他心里似乎宽松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秦力也把电灯熄了,上床去睡觉。不一会儿,便发出均匀的鼾声。
可是,周向明仍然睡不着,脑袋里仍然萦绕着那些揪心扯脾的事儿,驱不散,推不开;太阳穴被搅得隐隐作痛。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渐亮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了进来。同室的火伴们一个个都起来了。他们可能体谅他多日来的劳顿之苦,未去叫醒他,随之一个个走了。最后一个走的是秦力,他一向有睡懒觉的习惯,每天都是上班前一刻才起床,带着空肚子去上班。这是他长期开夜车看书、搞创作养成的习惯,周向明曾经多次批评过他,要他改掉这不良的习惯,爱惜身体;可是,他总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看来是改不掉了。这个可爱的倔家伙!
秦力轻手蹑脚地走出门外,并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秦力和其他的同事们,真是用心良苦啊!但是,他们的苦心都白费了。因为周向明虽然是闭着眼睛,实际上并没有进入睡眠状态,脑子里那个特定的屏幕上,翻来覆去只闪映着两个字:检查、检査、检查……耳旁反反复复只响着一个声音:检查、检查、检查……
后来,终于萌生了睡意。他蒙蒙昽昽合上疲惫的眼睛。检查从眼帘里消失了。
蒙昽中他似乎听到有敲门的声音,虽不太响,但却很急促,像一个怒气冲冲的人的心脏在跳动。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周向明心里不由紧张地一惊:难道是保卫处的安得力科长又要提审他了?
啊,相逼何太急?
他赶紧披上衣服,坐在床沿上;刚站了起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直想栽倒,只好重新又坐下。他稍稍闭了闭眼睛,硬挺着直起身子,用手扶着双人床的床架,轻轻地叫了声:
”请进!“
门被推开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进来的人竟是萧奇!她今天换了一件崭新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厚厚的花围巾,都是当前时髦的样式一一这是平日她很少见的装束。因为刚刚从外面进来,面颊冻得红扑扑的。她进门之后,劈头盖脸向周向明责问道: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去上班?“
仔细看去,她的细眉在微微抖动;眼睛里隐现几许红丝,眼圈周围有着无法掩饰的疲倦的青色。她昨夜一定也没睡好觉。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周向明,意思是:”请你回答我的话。“
周向明对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实际上他还是用目光回答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去上班?
昨天刚刚浇铸的铸件,就这样扔在那里,谁也不管了?她仍然在责问他,冒口补缩问题,测温计的变化情况,你也不闻不问了?这些事你心里能放得下?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并严厉地望着他。
现在,谁还稀罕我们来管?我们又有什么权力来管?周向明被萧奇问急了,悻悻地反问她;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这样不识时务呢?不过,他实在不忍用这样的话语来伤她,话到嘴边又改口说:你进来坐下说吧!
我们为什么不管?谁说我们没有权力管?萧奇一边走进室内,一边连声问道,你应该清楚,这是厂长直接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现在并没有完成嘛!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她怨艾地瞅了周向明一眼,随后坐在一张方凳上。
咳!周向明痛苦地摇摇头,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他不敢正面看她的脸。
这点小小的打击,就把我们正常的生活节奏和工作程序打乱了?萧奇直愣愣地望着他,逼视着他逃避的目光,语气由责问变成责备了,想不到你这个堂堂的现场浇铸总指挥,竟然这样对待自己分内的工作?
萧奇的态度是严肃的,语调是严厉的,没有半点平日的温柔。但周向明此时此地听了却格外舒畅如果她能狠狠地骂他几句,他会更好受些,那颗惊悸的不安的心,似乎稍稍平静了些。不过,在周向明的全部语言仓库里,却难以找到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她。因为,昨天晚上骤然而来的那场大风暴,现在仍然不断地在他的心里掀起波澜;同时,愧疚又强烈地啮噬着他的心。可是,他又暗暗地感到惊奇:萧奇为什么不责问他与昨晚发生的那场风暴有关的事呢?他是应该受到她的谴责的呀!
因此,周向明没有立即回答萧奇的话。因为这是不需要、也是无法回答的。他只能报之以沉默。
萧奇也没有再说话。两人都沉默起来,各自揣想自己的心事。半晌,周向明又兀自叹了口气。
隔了一会儿,萧奇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昨晚我走了之后,他们是怎么对付你的?她本来是不想问起此事的,但似乎又不能不问。“
周向明似乎希望她问起此事,又实在不希望她立刻就问;现在,既然她已经问起了,只好如实回答:
”他们要我写检查交代材料。“
交代什么?
交代我的罪行!
你有什么罪行?
周向明回答不出来了;他又怎么能够回答出来呢?只好又颓丧地低下了头。实际上,他是在酝酿、积聚自己的勇气。今天,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最后的、决定性的时刻,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你说话呀!萧奇在督促他。
萧奇,我对不起你……周向明终于冲破他心里那最后一道构筑已久的藩篱,艰难地吐出早已应该说出的话;可是,刚刚吐出半句,又停住了。
请你实实在在地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奇的眉头蹙得很紧,一点儿也不要保留!如果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的话。
好,我向你说!
经萧奇这最后一激,周向明终于横下心来,他陡地直起身子,现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现在,他已经丢却所有顾虑,把一腔苦水,全部倾泻出来原来,周向明确实是一个有妇之夫。早在十年以前,他便成为孩子的爸爸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周向明便跟随寡母一道,搬到姨母居住的一个小镇子去了。姨夫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初中毕业生,解放初期便参加了工作。由于他出身成分好,又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很快成为乡政府的干部。开始做文书工作,帮助乡长抄抄写写公文。又因为他为人很老成,工作努力肯干,不久,便被提升为副乡长。
姨母较周向明的母亲年长多岁,是个乡村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学教员。她教学认真负责,对人诚恳热情,很受学生尊敬和领导的器重。
因此,夫妇俩都有稳定的工作岗位和稳定的经济收入。在五十年代的中国南方农村,这样的小家庭是很幸福的了。吃穿用度,均不发愁,生老病死,都有保障。
出于同胞姐妹的手足之情,出于对孤儿寡母的怜爱,在周向明的父亲死后不久,姨母便把他们母子接到自己家里来了。一开始,周向明的母亲怕连累姐姐,有点不愿意搬过去;可姐姐却对她敞开心扉:
”常言说,老姐比母。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只剩下你们孤苦伶仃的娘儿俩,我能瞅着不管吗?你跟我还外道个啥?“
姐姐说出这样的话,妹妹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顺着姐姐的意思去做了。
妲姐确实是早有安排。她把一处准备作为儿子娶媳妇用的两间平房,供给妹妹娘儿俩居住,并且备好了锅灶和应用家具。虽然是用两只锅做饭,各吃各的,但姐姐仍在多方面都给他们以照顾。因此,周向明母子也算安居乐业了。
姨母家里的人口不多,除了那位在县立中学刚刚毕业不久、便在县城某机关供职的表兄之外,还有一个比周向明年长三岁的表姐,她的学名叫李晴。他们俩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耳鬂厮磨,形同亲姐弟。在实际生活中,周向明都是这样称呼李晴:”我姐“;而李晴则称呼周向明:”我弟。“
由于李晴年龄较长,比周向明懂事早,因而也成熟的早。在两人的长期相处中,一直以大姐姐的身份来照顾他、管束他;在学校里,在众多的小伙伴中间,她俨然是他的保护人,而周向明也欣然领受如此合乎逻辑的安排。
但是,李晴又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孩子。优越的家庭环境,养成了她惟我独尊的性格。在与同伴的过从中,都得对她惟命是从;周向明对于她,更是如此,不许有任何怀有贰志的表示。
不过,李晴非常喜欢这个表弟,比对她在城里工作的哥哥还亲,总愿意与周向明形影不离。可是,她又想把他当作一件珍贵的玩具那样据为己有。平日,只许周向明和她在一起:上学同去,放学同走;一块儿做游戏,一起复习功课,一同睡眠休息。特别是只允许表弟和男孩子交往,不能跟女同学嬉笑。只要她发现周向明和其他女孩子稍稍接近一会儿一哪怕多说一句话,她马上就给周向明撂脸子、使小性子、摔三打四的。
通常,周向明总是看在姨母的面上,多半顺着她;但是,有时惹得周向明实在不耐烦了,索性也不理她了。这时,她反倒着急起来,又千方百计地、软语温存地哄他、逗他,使他高兴;最拿手的一招,就是硬把周向明往自己家里拉,让妈妈做最可口的饭菜给他吃。这么一来,又使得周向明不得不和她和好如初,甚至萌生某种感激之情。
他们俩如此情状,双方家长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不约而同地产生亲上做亲一一让他们俩结成一对的念头。两姨表姐弟结缡成婚,这在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往往还被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