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金处长冯骥侧过身来,附在牛奋的耳旁低声咕唧了几句什么,只见牛奋矜持地点点头,然后命令般地:
”周向明,你到前边来,在那里坐下!“他用手一指一原来在会场的最前边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后边放了一个小方発。
周向明顺从地走了过来,坐在牛奋指定的位置一根据过去开批判会的惯例,那里坐的都是被批判的对象;不过,这样也比站在原来那个地方要舒服多了。但令人尴尬的是,和开会的人面对面坐着;他还从来没有处于这样的局面过呢。
你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牛奋居高临下继续发出指令。
我考虑了,周向明回答道,他的声音不大,但态度很认真、很老实、很诚恳,我觉得我没有什么需要检查交代的地方!
这话说得很坦然。这是他刚刚在厂门前的十字路口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确定自己在接受质问时应该采取的态度一一现在,他正按着既定方针办。
周向明的此种态度是大大出人意料的;这与他平日的温文尔雅性格很不一致。有人暗暗为之惊讶,连秦力都感觉到奇怪,他不禁又端详了周向明一眼,只见他坐在那里眼不斜视,心安神定。于是,他惊悸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看样子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可是,周向明的这种态度,却激怒了早已准备好在这场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要经得起考验的运动积极分子们一他们蕴蓄已久的愤慨有了充分表达的契机。因此,立刻便有好几个人义愤填膺地高举手臂要求发言。
会议主持人轮番地审视了一眼这些训练有素的斗争闯将们。他感到很满意,关键时刻敢于冲锋陷阵,没有辜负组织对他们的期望,很好!随即用手指着一个青年人说:
”请易红根同志发言!“
易红根是冶金处刚刚升起来的一颗政治新星。五十年代末他从家乡安徽凤阳随着众多的盲流闯关东来到龙富屯,乘机进入北方机器厂之后,凭着他政治嗅觉的灵敏,紧跟社会政治风云的变幻,职位也迅速地变化着一由描图员而计划调度员而保卫干事,近日,因形势需要,又被提拔为铸钢科的政治指导员,是党支部书记信得过的人,所以在关键时刻,书记点了他的名一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
易红根闻声昂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周向明厉声质问道:
”周向明,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和萧奇是什么关系?“
这是保卫处安得力科长的老调重弹,周向明早有思想准备,因而随口答道:
”是同事关系!“
同事关系?哼,说得轻巧!易红根不屑地将嘴一撇,又接着问:那么请问:”你们为什么相处得那样密切一整天总是在一起,都搞的什么名堂?“
这话问得很赶劲。好多人对此都颇感兴趣:周向明和萧奇的关系早就引起人们的好奇了,特别是那些未婚的年轻人。易红根看样子很会抓住大家的心理活动。因此,与会者都伸长了脖子,洗耳倾听,连牛奋、冯骥等处领导也挺起了腰杆,等待周向明的回答一看他怎么解释这道难题。
是领导指定我和她一起研究大型铸件浇铸方案;是领导任命我和她分别担任现场浇铸正副总指挥的!周向明一字一句、心平气和地回答,似乎是胸有成竹。
这位勇大于谋的运动闯将,由于语言武器库中储量太少,一下子便把那一点点枪弹打光了,失去了后劲,这个……这个……他没词了。
牛奋看到这个情况,心里很恼火,不由暗暗骂了一句:”真是个窝囊废!还没经三回合,就败下阵来了,搞得他也很被动。下一步怎么办?“
前仆后继,有的是英勇善战的勇士。又有人披挂上阵。
请问周向明同志!这位发言者名叫马继松,此人是前几年分配来的中专毕业生,业务上有点不足,但政治上却很强,在对敌斗争中不仅立场坚定,而且富有韬略,善于迂回作战,从不直来直往。口丁就是这样的人物尖子,一直未得到重用。牛奋任党支部书记后,很快地洞察了这个情况,认为还是没有突出政治、单纯业务观点在作怪;他迅速采取了切实有力的措施,扭转了人们的不正确看法。除了提升他为一个业务科的副科长外,并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积极准备发展他入党。
党支部书记慧眼识珠,大大调动了马继松的积极性。这次运动刚刚开展,他便积极投入进去,很好地配合运动工作队,揭摆冶金处所存在的问题。他头脑清晰,思路敏捷,很为工作队领导所器重,成为首批运动积极分子。呶,他今天又在关键时刻披挂上阵了。一亮相就出手不凡,与众不同:他斯斯文文站了起来,态度谦和,声调不高,嘴上叫同志,脸上带笑容:
”你心里头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这一招确实很厉害,不是明枪打明靶,而是暗箭射隐处。看你周向明怎么招架?大家的目光立即又投向了周向明。
周向明也知道来者不善;他在脑子里进行了短暂的权衡与分析,选定了自己的答词:
”没有。说得很干脆。“
”你对组织有没有隐瞒?“
”没有。“
那么,我再请问,马继松仍然保持固有的平缓语调,笑容可掏,你本来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此人说出这四个字时,面上微露得意之色一一仿佛这是他在语言上一大创造,为什么来厂两年多了,你和组织上,同志之间,对此只字不谈,用意何在?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场上一下子轰地炸了锅,人们瞠目结舌,惊讶万状:“怎么,周向明是结过婚的人?并且有了孩子;岂非天方夜谭?”
人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这个家伙瞒得可真结实,平日连一点缝儿也不闪!
秦力更是大吃一惊。四年同窗,两年同事,竟然不知道这位老同学家里尚有发妻幼子,真是咄咄怪事!随之,他对周向明也不满意了:“你对自己最知近的老同学也守口如瓶,未免有点太不够意思了。”
在情绪上波动最大的,还是坐在会场角落里的几个姑娘。她们是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小天地里自我感觉甚好的一小群佼佼者;因为有那么多的年轻技术员在觊觎着她们,想方设法博取她们的青睐。可是,只因冶金处有一个周向明在,姑娘们心灵深处那爱的天平,总是偏向于他的一边。这是她们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别人在她们眼中无不相形见绌。可是,他竟然早已匍匐在另一个小女子的石榴裙下,真是不可思议!
当然,其中最为惊讶的要数女设计师才碧岫日,她今天是冶金处惟一邀请的兄弟单位的代表。
冶金处党支部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了周向明、萧奇和才碧岫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矛盾。于是,牛奋便有意充分利用这个矛盾,作为攻破周向明这个顽固堡垒的一颗重磅炸弹。开会之前,他和设计处的党支部书记打了招呼:请兄弟单位发扬协作精神,做一下才碧岫的思想工作,支持冶金处打好运动第一仗,并以此为突破口,推动全处运动的开展。冶金处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顽固堡垒,发动群众较难,不抓住一个典型,杀鸡给猴看,是不容易打开局面的。
责无旁贷,设计处党支部慨然应允。他们首先通过才碧岫的父亲才俊对其女儿做思想工作。父女俩开始交谈时,才碧岫向父亲表示不愿介人此事。她认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于情于理、于信于义都说不过去。才俊本来对此事便有看法,也不满意冶金处如此兴师动众来整一个年轻人一他在苏联的儿十年早就有过这方面的亲身体会和切肤之痛,当然不愿意强迫女儿进入整人的行列。可是,自己是个老党员,义不能不接受组织分配的工作,开始勉强答应:试试看。后来一看女儿如此态度,也便顺水推舟打了退堂鼓。
设计处党支部书记可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既然答应和冶金处协同作战,就不能言而无信。于是,便通过运动工作队长给才碧岫施加压力。
队长是个年轻人,工作热情很高,听了情况介绍之后,欣然答应啃这块硬骨头。他把才碧岫专门约到工作队办公室和她个别谈话。队长单刀直入严肃地向她说:
“你是处里的团支部书记,又是非党积极分子,迫切要求人党,特别是你的父亲正在接受审查;现在需要你在阶级斗争的第一线接受考验,你怎么可以临阵脱逃?这点小小的考验都经受不了,怎么能够在将来的某一天接受更严峻的考验,甚至是生与死的抉择?能不能参加党组织,就看你这次的实际行动了……”
队长晓以大义,示以利害,苦口婆心,谆谆开导,说得才碧岫无言以对,实在无法拒绝,只好点头应允。
之后,她又和父亲作了商量,请老父出个主意。老头听了,只是唉声叹气不表态,最后将手一摆: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已经是成人了,自己酌量着办吧!”
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权衡再三,觉得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非党积极分子,还是服从组织决定为宜。于是,硬着头皮前去冶金处参加会,之前还向党支部作了保证:“一定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站在对敌斗争的最前列,一切从大局出发,不徇私情,争取火线人党。”
听说才碧岫表了这个态,牛奋非常高兴,他认为设计处在关键时刻支援了他们一颗杀伤力很强的炸弹;如果再选择一个关键时刻把它发射出来,一定会收到意料不到的效果。他很欣赏自己的这一得意之作。
牛奋特别关照有关人员:“一定要接待好才碧岫并安置在重要位置落座。”
可是,女设计师进来之后却如坐针毡,头都不愿意抬,这里的人虽然大都认识,今天却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只顾考虑如何应付这一关。不过,她自己还是暗下决心:要像自己向组织所保证的那样,一定过好这一关。
但是,周向明却迟迟不见到来,她心理上的压力反倒减轻了不少;她甚至这样想:“如果周向明总是不到、这个会开不成才好呢一尽管理智上自责这样想是不对的,可感情上偏偏还要这么想。唉,内己怎么这样没有出息呢?”
她只有用理智来坚定自己的决心。
可是,当周向明一推门进来,才碧岫的决心便开始动摇了。他是她心中的偶像呀!两年多了,周向明的形象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她和他曾经共同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光:在共青团举办的篝火晚会上,一同放声高歌的愉悦;在嫩江的波涛里,中流击水的角逐;在节日的联欢会上,翩翩起舞的时候;在与萧奇三个人于大草原的怀抱中,齐声仰天长啸的情景;在单身宿舍里,促膝谈心共话未来时的豪情吐露……多少次,她把爱的触角明里暗里投向他,尽管他委婉地拒绝了她的殷殷恋情,但是,她对他的依恋,反而更加强烈了。她把周向明的拒绝,归罪于萧奇的介人。都是由于她的妖艳、她的狐媚子,她的巧言令色,迷糊了他睿智的心窍,使他难以自拔……
可她丝毫也没有想到,周向明竟然早已是一个女人的丈夫,那个女人还为他生了孩子。
多么可怕的事实!简直是一场荒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