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撑篙不会很鲁莽,而且生意做得颇细心:邀你坐入舱中,总会沏一壶茶,并捧出瓜子之类零食,供一路上享用。我想,坐在轻巧的小船上,边喝茶边看风景,顺便跟眉清目秀的船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扬州,会显得更慢一些,更美一些。只是如今,瘦西湖上只有艄公而无船娘了,更缺乏沏茶添水、嘘寒问暖的优质服务。当然也可以说:真正有闲情逸致的游客,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的脚步,都是匆匆的。而无论游船、品茶还是看风景,都需要人能慢得下来,有一种慢的愿望和慢的情怀。但在现实中,慢比快更难做到。
所谓茶道,在我眼里就是一门慢的艺术。它有一套很复杂的程序:烧水、涮洗茶具、泡茶叶乃至闻香、观色、品味呀什么的。你若图省事或求快而省略其中的任何一道,就破坏了它完整的美感。这还不算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你首先破坏了自己的心情,又如何求美、悟道呢?急性子的人、追求功利的人,注定与茶道无缘的。
这么看来,扬州确实是一座与茶道的精神颇吻合的城市。扬州不爱争上游,扬州追求的不是快而是慢,多多少少给人以落伍的感觉。扬州的慢,甚至在宋朝时就成为词牌了,应该说是比较经典的。城市的性格可能会影响到居民的性格,扬州人,普遍喜欢泡茶馆,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沏着茶打发时光,喜欢悠哉游哉地过日子。有一句俗语,专门用来形容扬州人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寥寥几笔,替扬州人勾勒出一幅最传神的漫画。泡茶馆与泡澡堂,似乎是扬州人一天中顶重要的两件事。
你如果了解扬州人(尤其旧时代的),会觉得并不夸张。扬州人骨子里就是闲散的,不以慢为耻,反而充分地享受着慢的乐趣。若与扬州人的生活方式相比,其他地方的人会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太匆忙了,或者说不好听点:简直白活了。
难怪瘦西湖总是那么瘦呢!湖水都被扬州人用来泡茶和洗澡了。扬州人一生,全靠水的滋养。这跟鱼的属性倒挺相似。
难怪《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水灵灵的模样,她是在扬州长大的嘛。到了干燥的北京,她水土不服,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朱自清是扬州人,他说扬州着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他觉得扬州茶馆不仅选的位置好,风景如画,而且起名字也颇下功夫,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让人事隔多年犹记得。尤其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复活了“绿杨城郭是扬州”的诗意,而且里面有小池、丛竹、茅亭,格外幽静。朱自清给予扬州茶馆很高的评价:“这一带的茶馆布景都错落有致,决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二十四桥,是一天中的二十四个时辰。钟摆过来了,可还没有摆过去。鸟儿都在途中。为倾听遥远的评书,我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太阳迟迟不肯落山……看来我在这家扬州慢茶社逗留片刻还是对的:不去茶馆里坐一坐,等于没来过扬州。或者说,只有坐在茶馆里,才能见识到真正的扬州,才能体会到扬州所特有的慢。
环顾周围,其余的顾客都在慢吞吞地喝着茶,互相交谈或独自想着心事。估计都是本地人吧?据洪为法先生说,扬州是出闲人的地方,真正的茶客必是闲人无疑,不屑于在茶馆里谈生意的:“过去繁华,配合着旧时享乐方式,征歌选声,弄月吟风,迄今所能遗留给扬州人的却只剩下一派悠闲之态。看去似乎还有不少人保持着共同的人生观,即在饮食方面,但求稍能舒适,而在事业方面,却不必定图进取。
在这不少人中间,更有若干终日出入茶社、却终年不作一事的闲人。”热衷于“早上皮包水”者,不仅早间赴茶社,午后也多是去的:“每天早间九时左右到茶社,会坐到十一时以后才离开,午后三时以外,便又到了茶社,直待暮色苍然,这才安步当车的施施离去。不计寒暑,亦不计晴雨,一年四季的光阴除了睡眠以外,几乎有一半是消磨在茶社里的。”
当然,他所描绘的是大半个世纪前的扬州。如今,扬州还有闲人吗?即使有的话,数量也大大减少了吧?毕竟全社会都是快节奏的,闲人会感到加倍的压力。除非他骨子里就是热爱慢并坚持慢的。慢,其实是在跟快较劲。热茶还需慢慢饮,所谓的闲人,是以“慢工出细活”的态度对待人生的,只求活得更精致些,更滋润些。
幸好街头巷尾茶馆犹存,为日渐孤单的闲人提供了最后的阵地。扬州的慢,才不至于失传。扬州的茶道,才不至于失传。比时代慢半拍的扬州,在茶馆里打瞌睡。不知今夕何夕。
坐在扬州慢茶社里,我仿佛也接受了某种心理暗示:慢一点,再慢一点……恍惚之间,如同回到了遥远的富春茶社:“这富春在扬州人看来,不但点心好,茶好,桌子也清洁。茶是用龙井、珠兰、魁针三种茶叶搀和起来的,龙井取其色,珠兰取其香,魁针取其味。如是一杯茶能色香味俱全,这不够人赞美吗?至于桌子,一般茶社里的都是油腻不堪,可是这在富春,却可使茶客们放心。洁白的衣袖即使久压在桌上,也不会被玷污了。因为那里对于每张桌子,每天都要刮垢磨光的。”(洪为法语)
在这窗明几净的环境里,我不禁想再多呆一会儿。于是又点了一壶龙井。在瘦西湖边,喝西湖的龙井,多有趣味呀。就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也算是在扬州做一回“冒牌”的闲人。
减肥的西湖,瘦瘦的西湖,不在杭州,在扬州。春天,我很容易闹一些误会:以为杭州变样了,以为西湖生病了--抑或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幸好月亮也开始节食,努力保持少女的体型。今天晚上,它比纸还薄,剪贴在客店的窗口。瘦西湖并不孤独。而诗人同样没有发福的迹像,诗人只能体会到衣带渐宽的感觉。在二十四桥的这一端,我系紧鞋带,仿佛为了更好地拴住自己。是的,风太大了(可我又不甘心被风吹走)。是的,我有点神情恍惚。扬州,我又来了。我比瘦西湖还要瘦……
一壶龙井使我成了诗人,产生了以上的联想。好啊,在扬州的茶馆里,我又有了写诗的欲望。写诗跟品茶一样,也是需要慢的,低斟浅酌。梦想的诞生,需要慢慢地呵护,因为它是易碎品,必须轻拿轻放。
杜牧说得好:十年一觉扬州梦。一个珠圆玉润的梦,可以做十年,百年甚至千年,这才显出扬州的伟大。扬州啊,你有着伟大的慢,不变的慢。你因为慢,因为不变而伟大。
还有比扬州更慢的地方吗?
我渐渐爱上了扬州的慢。越是慢的地方,越令人难忘。连忘却,都会变得很慢、很慢……
杭州的茶室
喝茶的地方,北京叫茶馆,南京、扬州叫茶社,还有些城市喜欢叫茶楼或茶座。到了杭州,最常听见的是茶室。
茶馆有点儿俗,太像饭馆了,喧闹嘈杂,三教九流,洋溢着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味。茶社有点儿雅,讲究的是同气相求、自成一体,仿佛在拉帮结派,刻意与世俗保持距离,从审美趣味上而言挺小资的。茶楼过于高档,服务范围应该更全面,兼而提供早点、夜宵甚至正餐,品茗反而成了某种形式的点缀。
露天的茶座,倒是很容易歇歇脚,但又失之于简陋,似乎随时都要起身赶路,继续劳碌的人物……茶室让人耳目一新,有一种清心寡欲、闹中取静的意思。杭州人,看来挺孤芳自赏的。但这无疑最符合茶道的精神。古人的《陋室铭》不是说过嘛:“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悟吾德馨。”茶室茶室,相当于一间自修的教室,茶叶构成百读不厌的课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滚滚红尘,顿时被拒之门外了。
许多城市,泡茶馆像是赶集,属于社会活动。杭州人,则把品茗当作日复一日、修身养性的功课,丝毫不敢怠慢。态度是严肃的,还不乏虔敬。这么一想,就觉得茶室的名称,之于杭州,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连杭州人都偏离茶道的真谛,茶道在中国,也该彻底扭曲了。毕竟,杭州人一生下来,就守着虎跑泉、龙井茶,属于有福之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年,最新鲜的龙井,肯定是杭州人首先品尝的,然后才提供给外省分享。茶叶给这座城市锦上添花,带来特殊的荣誉;杭州人自然懂得这些,必定会加倍地热爱、加倍地珍惜。茶文化,已构成杭州的一种伟大的传统。1991年,中国第一家也是惟一一家茶叶博物馆,在杭州龙井路建成。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论资排辈,杭州先天性地具备其他城市无法超越的优势。
祖籍杭州的女作家张抗抗,总结杭州人的聪明与智慧,除了饮食,很可能来自喝茶:“如果到杭州人家小坐或是长谈,无论熟客远客,一落座,主人便有清茶奉上。再穷的人家,别的招待没有,茶却是必不可少的。杭州人沏茶,即便客人再多,也决不用茶壶,那样清清爽爽的绿茶,如闷在茶壶里,就白白糟蹋了西湖龙井。做出了几百年的规矩,明明不是龙井,也必用带盖的蓝花瓷杯,一人面前一只,一只杯里一大把茶叶,甩得很慷慨。客人坐了一刻就走,茶不及抿过一口,那杯茶也就倒了,决不吝啬。不像北佬,那把茶叶恨不得沏上一壶喝上一天的。就连我这‘北佬’也觉得杭州人喝茶,喝得太奢侈了些。怪不得茶叶价格连年上涨。”杭州人喝茶,确实很讲究,很舍得下本钱。
也是从张抗抗那里,我第一次听说杭州的茶室(当时觉得这名称怪怪的):“杭州人在家里喝茶,显然喝得极不过瘾,或者说,因缺少环境的助兴而不够雅不够文化。于是也不知从白居易还是从苏东坡时代起始,杭州就诞生了许多茶室。”
看来茶室够古老的。张抗抗尤其强调这“茶室”必须同北方或是江南小镇的“茶馆”严加区分,既是“室”,便是“雅”的代称,决不似“馆”那样三教九流的大众化,所以杭州的茶室一概建在西子湖畔那些楼台亭阁、山水林泉的好去处:“其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玉泉、虎跑、葛岭茶室,据说用刚从石缝里滴嗒出来的矿泉水,烧开了沏茶,无须加盖,只两三分钟,杯中一湖碧波荡漾,那嫩绿的叶子如小舟微微起伏,船头竖一杆小旗船尾立一柱茸缨枪。喝茶的人坐在藤椅上围一圆桌,以瓜子话梅佐茶,从容不迫慢慢品尝。家人友人谈天说地,情人窃窃私语,如此廊前树下一坐坐到太阳偏西,那茶也已淡而无色,这才算是真正喝过茶了,悠悠哉哉起身打道回城。这本是天下也难寻的杭州茶道一景……”
听完张抗抗的描述,我恨不得扔了手头正捧着的北京前门大碗茶,插上翅膀飞往杭州(大不了买张机票呗),到西子湖畔泡一杯刚采撷下来的龙井……杭州人,真让我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