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楼却不在城里,在西湖边一条长堤边,背倚着碧螺似的小山,前可眺万亩碧波的西湖,暖风从长堤那边吹过来,柳浪滚滚,景致极好。这样好景致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文人雅士妆点风景。隔着老远就可以看见才子们倚着栏杆吟哦。
英华在楼前下了车,仰望楼前匾方上“芙蓉楼”三个字,因那字写的不如她老子王翰林,笑得一笑进门。因她是女客,一个站在门边的手持筷子和纸板的小厮便喊:“林嫂子,有客来。”
从后堂转出来一位高髻淡妆的中年妇人,腰上系着皮围裙,胳膊上搭着青布手巾,一边笑一边道:“小娘子这边请,若是喜欢清静,咱们后面有小阁儿可以歇息,若是要看风景,楼上还有座儿。”
英华朝后看看,除去两个使女两个管家婆,还有柳一丁和七八个管家呢。若是到后头小阁去,管家们怕是只好在院子里站着了,因道:“楼上坐坐罢。给我们管家在楼下找两张桌子坐。”
那小厮极有眼色,带着笑凑上来,道:“几位哥哥随我来,那后头有座儿,坐在那里正好能看见楼梯。小娘子有事喊你们也方便。”
柳一丁就叫管家们跟着小厮到那边坐,他自跟着英华到楼上来。楼上也都是散座,桌与桌之前都使白纸竹屏风隔着。那林嫂子把英华引到窗边一个座儿,笑道:“小娘子请座,容小妇人取菜单来。”
英华这里才坐下,早有一个传菜的小厮托着数只琉璃楞碗过来,后头跟着一个美貌少妇,握着一个白手巾的包儿,快手快脚在英华前面摆上乌木筷银汤匙,银碟儿兔毫盏。又是浅浅几琉璃碗的汤羹肉羹。只这么一会功夫,方才那个林嫂子已是取了菜单来,英华翻开菜单点了几样点心,又对着桌上的几碗羹汤点了一点,示意留下一碗。那小厮看英华甚是在行,就跟少妇合力把那几碗都撤下去了,重又送上一壶茶来。
英华看他们还算守规矩,便道:“小石榴留下来,你们都下去吃点喝点罢。”柳一丁是晓得芙蓉楼里的规矩的,所以方才跟着上来了,生怕小小姐不晓得人家的规矩被敲竹杠,谁知英华小姐在行的很,他也就笑一笑,招呼跟着英华来的管家婆和使女下去。
少时点心送上来,英华吃了几块觉得太甜腻吃不下,就叫小石榴坐下来吃,她自家倒了一杯茶,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打量周围。芙蓉楼二楼这个厅不算小,虽然是拿屏风隔开,也有十来张桌子。屏风隔住了人的视线,却隔不住说话声。英华吃了几口茶,听见隔桌动静,却是方才那个林嫂子引着客人上来,说话声有男有女,都很耳熟,仔细一听,正是贤兄清妹那一对活宝。
只听得贤兄说道:“妹妹,你看哥哥昨晚上闹了这一场如何?”
“果然似哥哥说的一般。如今哥哥免了管事的苦差,又让咱们自己寻住处,实是有面子呢。”这是清妹的声音,若是不哭不闹不故意撒娇,她的声音也算得好听。
英华觉得人家兄妹说体己话,若是不相干的人,听几句也还罢了,可是明明昨日才闹过一场,她在隔桌听人家说话就不是君子所为了,便扬声问:“可是贤表兄和清表姐在隔座?”
清小姐冷冷哼了一声,便听见贤少爷喊:“伙计,这里吵的很,快与我们换个安静座儿。”
林嫂子先听见这边喊表兄表姐,只当他们要拼桌,谁知看这两位的声气,都是一脸的不快,就晓得人家跟方才那位小姐不对付,自然就把人带出来了。此时正是中饭时,楼上将及坐满,幸好隔着三四桌还有空桌,就把人带到那边去坐。贤少爷还嫌离的近了,还要换,嚷了半天还是在那桌坐下了。少时英华看见小厮流水样朝那桌送东西,就晓得他们兄妹被敲竹杠了,本来她吃完这杯茶就打算走的,硬是又叫了一盘马蹄糕一盘新上的樱桃,要慢慢吃着听戏。
果然没过一会,就听见贤少爷的嗓门大了起来,吼:“我上回来四五个人来不过吃了三陌钱,这回不过要了几样小点心,怎么就要九陌钱?”
在京城酒家,有一项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俗称“杀富”。
客人一进来落座,带客的小厮估量客人身份和身家,就要使琉璃浅楞碗送上三五碗到十来碗不等的汤羹,有素的,有荤的,还有半素半荤的,反正没有重样的。这种羹汤叫做“碧碗”,卖相极好,味道尔尔,一般也没人真吃。
你若是在行呢,意思意思留一二碗下来,跑堂的晓得你是懂行会吃的,一碗汤羹收你十文钱意思意思,就要老老实实把菜单送上来,你要贵要便宜都由你点。
你若是不在行呢,一上来看桌上摆着花花绿绿好几碗,真个吃上了,稍后跑堂的上来,你点菜连菜单都没有,只挑贵的菜名报,结帐时必定贵的让你肉疼。
把看席吃到肚内的,多是外地来的二货举子、乡下土财主。京城人下馆子,谁吃那个?诸位吃客觉得自己懂行会吃,又看到外地有钱人被坑,加倍快活。
那被坑了的人,虽然掏钱肉疼,然一来上这个当的外地人都是在京城没熟人指点的,遇到事总有点怯,大多不敢真闹,吵几句来个打和的,也就把钱掏了。二来真闹上官府还是丢脸的事,就是把人家馆子里的菜单吵出来吧,便宜的尽有,可是你点的真心全是贵的,你还得掏钱。吵的越厉害,围观群众越觉得热闹好耍,老百姓就爱看有钱人出个丑,所以“杀富”这种娱乐活动盛行不衰。
开馆子的也乐意有事没事整一两出小戏,一来让常客培养一下优越感,二来也多些进益。官府屡禁不止,后来民不举官不究,就成了个潜规则了。
京城里最正规的馆子莫过于七十二家正店,也只有有数的几家不唱这出小戏,别家隔几日,多少要唱一二出的。英华在京城时,柳夫人有事出门也常带着女儿,王二少爷耀宗出门也爱带着妹子,便是大人们不带小姐们出门时,英华自家闲了也要约几个同窗出去耍,这一套见得多了。自离京回乡,富春风俗又是一样,不见此调久矣。
到了杭州城头一回在外头吃饭就看到“杀富”,居然就杀到她亲戚面上。英华一边看着乐,一边也有些儿恼。她肚内算算自己这桌,菜单上中等点心都是一碟八文钱,她只得一个人,先点四碟已算奢侈,加上后点的一碟点心一碟果子,一共六碟,足够三四个人吃,才四十八文钱,再添上碧碗的十文,一共五十八文钱。楼下给管家们的座儿,照京城规矩是减半的,一碟四五文钱,两桌点个十来碟不得了。时价一陌七十五文,她们一行十来人撑死花两陌钱。贤少爷说上回来四五个人只吃了三陌钱,想来也没有英华这般带许多随从。点心么,不是甜的就是腻的,哪里能吃多少?三陌钱真心算贵。他们这一回只两个人居然吃了九陌钱,这个芙蓉楼的“杀富”却是杀的有些狠了。
不过——只看清小姐身上那十几样明晃晃闪闪亮的簪环,再加上贤少爷身上“娇骄”二气四溢,望之令人侧目,英华觉得……人家多收了三五陌,也是可以理解的,这般想着,倒觉得他们兄妹二人吃个小亏长点记性也好,所以英华虽然觉得芙蓉楼下手狠了些儿,心中有些不快,还是隔着屏风看戏。
贤少爷和那个林嫂吵了几句,不晓得哪里冒出几个闲汉,挨挨挤挤上前说话帮着劝和。其中有一个穿绸衫的,在几个闲汉中最为醒目,生得倒是高大英俊,只是一双眼睛极不老实,躲躲闪闪只朝清小姐身上溜。
英华从屏风缝隙里瞧见那个绸衫闲汉看清小姐的样子,不觉皱眉。若是等闲“杀富”,让贤少爷兄妹二人跌个面子吃个亏,不过损失几陌小钱,算不得什么。可是看这起人的势头,倒像是对清小姐有所图。清小姐再不好也是至亲表姊妹,贤少爷又不似王二少能挡事,若真是吃了亏,可怎么好?英华觉得还是要替清小姐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