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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鹿死谁手(4)

“啊,小姐,您总算醒了……”看到我惧光,本来正坐在床边的阿娣慌忙起身去关窗。看着她将所有的窗子一扇扇全部关闭,室内的光线总算是柔和了许多。

“十五爷呢?”我看了看四周,这正是我自己的卧房,看来多铎直接把我送回摄政王府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是不是闹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阿娣重新回来,端起一小碗汤药,侍奉着我饮下,“早上时候,十五爷亲自送小姐回来,还一直抱着您,不让任何人碰,径直将您送到卧房里来。安顿好了之后,又一直在床前坐了很久,还把所有下人统统遣了出去,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地守着。后来有他手下来找他,好像有什么紧要事务要安排,也只好走了。”

“他走了多久?”我将苦涩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喝下,然后询问道。这周围似乎仍然弥漫着他的气息,挥之不去。

“刚走不一会儿,这不,十五爷临走前还特地让我去拿了不少蜜饯,说是放在这里,等您喝了药之后再吃,也免得口中苦涩。”她送上了一小盘蜜饯。

我看了看蜜饯,却并没有吃,现在好像连味觉都减退了许多,苦的和甜的,似乎差别也不算大。奇怪啊,怎么感觉鬓发边上湿漉漉的,好像被滴上了水,凉凉的。

“你刚才是不是帮我擦拭额头了?又不是发了风寒,不用这样。”

阿娣愕然,摇了摇头:“没有啊,自从小姐被送回来后,就十五爷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外人进来过,奴婢也是刚刚才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不是水,而是泪。他居然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还生怕被别人知道,只有趁我睡着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抹几把眼泪。

想象着多铎红着眼圈,强自压抑,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我不觉笑出声来,“呵呵,这个多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像个小孩一样哭鼻子,若是被他那十几个儿女知晓,还不要笑坏肚皮?”说到这里,我的笑容渐渐变了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只觉得鼻子中酸酸的,仿佛也有那么点黯然。渐渐地,我中止了话语,因为我害怕继续下去会把哽咽的声音带出来。

等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温和地问着阿娣:“算一算,你跟在我身边一共几年了?好像,好像有十年了吧?”我的神志和思维还很清晰,所以并没有忘记,她在我之前,已经跟随原本的李熙贞整整三年,却丝毫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

阿娣一脸悲戚,回答:“是啊,小姐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奴婢在路边又饥又饿,都快要没命了,幸亏小姐乘车路过时发现了奴婢,带奴婢回府,让奴婢吃饱穿暖,还可以一直侍奉在您身边……唉,这老天怎么就这么无情呢?”

“对了,老陈呢?”我这时才想起来,按理说他不应该不来替我诊脉的,就算是已经束手无策,起码过场总归是要走的。

“哦,昨晚小姐刚刚离府之后,他就收拾了几件东西出去了,说是给小姐寻找药方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估计陈医士这一趟奔波也大半没有收获,于是叹了口气:“唉,如果我在,就不会让他去白忙活了。”

……

到了中午时分,我换上了入宫穿的朝服,梳妆完毕,对着镜子,只见苍白暗淡的脸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入宫与大玉儿会面之前,我先来到一座看守严密的院落,由侍卫带路,进入了暂时关押吴克善的屋子。还没进去时,就已经听到掀桌子摔瓶罐的声响,显然这位稀里糊涂就做了阶下囚的高傲王爷眼下很是恼火,只能拿身边的器物发火了。

周围的侍卫们本想跟在我身边,护卫着我进去,我却示意他们就在门口等候,然后掀帘进入了厢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片。

我捡了一块干净点的地面,停下了脚步,“怎么,卓礼克图王爷可曾睡好?这一觉有没有六七个时辰啊!”

眼前一个肤色黝黑、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正气喘吁吁,听到我这么一问,立即转过头来。本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可以发火,可是他并没有气糊涂,一眼就认出了我身上的服饰,犹疑着问道:“你是……莫非你是……”

吴克善最后一次入盛京觐见,还是崇德元年,而我是第二年才嫁来盛京的,所以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王爷不必多费思量,我是摄政王的继妃,朝鲜李氏。”

“李熙贞?”他闻言神色一凛,然后马上故作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我说呢,原来是摄政王福晋啊,要不然谁还有这个胆子跑来瞧我好看?”

看到吴克善嘴硬,我也不恼,悠悠地说道:“王爷是科尔沁十万族民之主,自然是勇武过人,不过您既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自然不会把拳头和武器用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所以我过来探望王爷,也不算是什么胆量。”

吴克善自然不是笨人,他当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然而却不愿意立即没有骨气地服软,于是愤然道:“你们侥幸擒获本王,不过是学了汉人的狡诈,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好得意的?”

“闲话少说吧。”我颇觉好笑,然而却并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来。“王爷性情爽直,肯定也不喜欢别人绕弯子,我来这里,只是想和王爷谈个交换条件。”

“哼,有什么好谈的,你会安什么好心?”吴克善冷冷地回答道。

我浅浅一笑,“我知道,王爷不怕死,就怕遭到羞辱,尤其是那种颜面扫地、尊严尽失的羞辱--当年你们科尔沁的明安贝勒是以什么样的形象狼狈逃回的,相信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听到我后面这句话,吴克善额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面部表情瞬间就狰狞起来。

“你?你这个狠毒的妇人,我相信你做得出!只不过,你就不怕我自尽?”吴克善狠狠地盯着我问道。

他的目光尖锐如刀锋,的确可以令人遍体生寒,然而我却仍然做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继续笑道:“王爷若是铁了心想要寻短见,估计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过呢,你可要想好了,你的妹妹大玉儿,你的姑姑哲哲,你的外甥福临,还有在盛京的所有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女人,一共二十多人,她们这些妇孺的性命,可就全在王爷的一念之间了!”

吴克善已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了,伸手指着我,骂道:“你敢!就算是多尔衮,也未必会拿这些无辜妇孺来出气,有本事就来堂堂正正地对决,不要净琢磨这些邪门歪道!”

我忽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无辜妇孺?亏你也说得出来!摄政王世子何尝不是无知幼童,你们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既然你卓礼克图王爷和两宫皇太后做得出这些卑鄙无耻之事来,我又何惜卑鄙一回?摄政王远在北京,已经将行事之权全部交付于我,既然我是狠毒妇人,那么用用邪门歪道又算得了什么?”

吴克善气愤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粗重地喘息着,却说不出驳斥我的话来。终于,他一脸颓然,不情愿地问道:“这样吧,我自认倒霉。你已经打算好了什么条件,说来便是,不必再兜圈子了。”

也只不过是片刻工夫,我已经恢复了一脸霁和,“其实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你只要替我说服圣母皇太后,让她跟我去北京就可以了。等你的任务完成,我自然会将你那些一道被俘获的部下们释放,甚至关于王爷被俘一事,也绝不外传,以保住王爷的座位安稳。”

吴克善顿时感到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你究竟还有什么祸心,就一并说出来吧!”

我心中嗤笑,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当然就这么简单。”

“那两宫皇太后和皇上呢?”吴克善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忍不住追问道。

我随口扯谎,“这个你就尽管放心好了,如今太后的羽翼已经被翦除,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根本不会对摄政王造成丝毫威胁,摄政王自然会继续好好供养的;至于皇上,他年纪幼小,并不懂事,所以也无从作恶,摄政王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杀他呢?”

吴克善沉思了半天,这些条件对他来说无疑是太有利了,他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果真有这么好心?”吴克善疑惑着问道,“你到时候可别再给我栽一个起兵叛乱的罪名,将我科尔沁部夷为平地!”

“咳,王爷这就是多虑了。”我一脸和蔼地说道,“科尔沁是大清多年来的忠实盟友,王爷完全可以将罪过都推到济尔哈朗他们身上,就说他们蒙蔽幼主,挑唆摄政王与两宫皇太后之间的关系,而王爷则是过来‘清君侧’的。至于与豫亲王的交战纯属误会,王爷可以推说是手下出现了叛徒,引起哗变,误伤自己人。”

接着,我诡异地笑了笑,故作暗示,“摄政王如今在外征战,内部稳定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朝廷上仍然有人同他作对;而科尔沁的王爷贝勒没有一个在朝,相信您也知道汉人那个‘远交近攻’的典故吧?卧榻之外的,做朋友最好了。”

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吴克善终于妥协了,“那好吧,我就相信福晋一次了。”

“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帮我说服太后自愿去北京,我就让王爷全身而归,绝不追究今日之事。”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协议达成,我心中冷笑。先让他们黑吃黑,由吴克善出卖济尔哈朗等人;然后按约放吴克善回蒙古,同时派人一路散播他兵败被俘的消息,等他回到科尔沁之时,就面临着威信扫地,尊严尽失的可怕局面,如果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坐稳位置,那他就是神了。

永福宫的午后,格外静谧安宁,清风徐来,片片枯黄的杨叶簌簌飘落,又在石板地面上翻滚起舞,始终不肯彻底寂静。

当我进入永福宫的庭院,停住脚步时,大玉儿正坐在结满累累果实的葡萄架下,悠闲地抚摸着一只全身油亮的黑猫。那黑猫本来正慵懒地蜷缩着身子,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立即转动一下灵活的耳朵,扭过头来盯着我看。

它的瞳孔正处于一道狭长细线的时候,眼睛似乎光亮得过了头,透着一丝邪魅,那种类似于魔鬼般的光芒。

大玉儿似乎并没有觉察我的出现,黑猫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窜了过来,跳到我身边的石凳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忽然竖起全身的毛,露出尖利的爪子,极其敏捷地抓在了我的手上,然后迅速溜回大玉儿的脚下。

“哦,原来是妹妹来了,怎么都不派人通传一声,我好出门迎接啊!”大玉儿抬起头来,声音平和地说道,尽管这话的内容很虚伪,然而从语气上却一点也听不出。

我浅浅一笑:“怎么敢劳太后亲自迎接?再说了,您脚下的猫儿方才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我了吗?”

大玉儿朝我的手背上望了一眼,做出惊讶状,“哎呀,想不到这畜牲竟然敢伤害妹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朝伏在脚下的黑猫狠狠地踹了一脚,那猫吃痛,“喵呜”一声,迅速地窜开了。

“畜牲不通人性,也是有情可原的,倘若换成人,还没等到那种地步就已歇斯底里,就是最大的可悲。”我淡淡地说道。

“呵呵,数月不见,妹妹连说话都更加玄机莫测了。”大玉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是我疏忽怠慢了,怎么好意思让妹妹就这么站着同我说话呢?”

“多谢太后赐坐。”我撩起袍角,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太后从昨天到今天,可当真是悠闲得紧哪。”

大玉儿捏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地,一粒一粒地拨弄着,优雅而从容。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幅珍藏于故宫中的画像,那是已经年过花甲的她,朴素而雍容,端坐在榻上,也是这样拨弄着佛珠的。在无声的较量中,身处逆境的她,似乎比我还要淡定。难怪,难怪多尔衮至今还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

“妹妹这就是过谦了,我在妹妹这个年纪时,究竟满脑子在想些什么,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就算是今日,比起气魄、胆识来,终究还是比妹妹逊色一筹啊!”

我不动声色,“太后未免过誉了,我今日前来,是想看看太后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这盛京的宫殿实在太小了,还比不上北京的一座王府,摄政王不想委屈了太后,所以很有诚意地请太后移驾,到北京去安享富贵。”

“哦?是吗?北京的皇宫虽大,却不会有我的尺寸之地,终不及这辽东旧土,住得习惯了,人就懒得挪动了。”

“那可就由不得太后了,太后执意要留在这里,除非……”看到大玉儿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继续顽固,我实在失去了耐心。

大玉儿似乎并不胆怯,她平静地问道:“除非什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放心让我留在这里?”

“太后这就未免言过其实了,我怎么可能冷酷到这个地步呢?”接着,我话音一转,冷冷地笑着,“你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而已,我没有必要,也用不着对你赶尽杀绝,这样反而显得我气量狭小。”

大玉儿的面部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犹如一粒石子落入死水,她的眼睛中终于有仇恨的光芒在闪耀,然而她的语气却没有愤怒的意思,“我仍然低估了你。以前,我一向以为你是一条豺狼;现在看来,你更像是一条狐狸。有时候杀人未必是最大的冷酷,而将敌人从精神上杀死,才是最大的残忍。恭喜妹妹,你现在已经具备了这些条件。”

我忽然发现,和大玉儿这样的人谈判,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任务,我可以面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保持着巧舌如簧的狡黠,然而遇到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宠辱不惊的女人时,却发现自己也有嘴笨舌拙的时候。

“多谢太后的评价。不过呢,太后也是一个聪明人,我丝毫不担心你会寻死觅活。所以,还请太后就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老老实实地搬到北京去住吧。”

“是不是当我到达北京之时,就正好赶上摄政王的登基大典呢?如今这么一来,他就再也没有不去篡位的理由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说着这些话时,她并没有注视着我,而是眼神迷茫,仿佛在自言自语。

“摄政王究竟如何行事,是他自己决定的,与我无干,我现在也不能对太后保证什么。不过呢,我还是希望太后能够接受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个条件对于太后来说,是相当优厚的。等太后和皇上搬去北京居住,摄政王也必然会用锦衣玉食供养着你们的,就像当初的计划一样--太宗皇帝刚刚驾崩之时,摄政王准备谋取帝位,他当时说,可以给九阿哥封个爵位,娘娘自然也可以搬出宫去与九阿哥一道居住,这样他探望起来也方便许多……”

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大玉儿的神色渐渐迷惘起来,不知道究竟是在后悔呢,还是在陶醉。其实我很想将她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亲眼看看她成为一条丧家之犬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颓败模样。然而,此时东青仍然在她手中,为了东青的性命,我不得不继续与她周旋下去。

“至于这次叛乱,也全在摄政王是否准备追究了。科尔沁一部的生死存亡,就全在太后的一念之间了。”

她沉默了良久,终于抬眼问道:“那吴克善呢?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看来大玉儿虽然接不到外面的消息,却也猜测到了大概。正好,我也想让吴克善出来现身说法,劝说他妹妹老老实实地接受我所提出的条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卓礼克图王爷正在清宁宫里与母后皇太后叙话,别说你们兄妹,就是他们姑侄两个,也有八年没见面了,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也只好劳烦你再等等了。”我之所以让吴克善先去见哲哲,就是有把握他能说服哲哲,等到连哲哲都妥协了的时候,就不由得大玉儿不肯就范了。

“那皇上呢?他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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