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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陈年

庄仲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知道梦里面的生活还没有完满就被温倩摇醒了。睁开眼睛时,有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家名的母亲说话。天这时已经有些大亮,看来家名那不愿多事而且能忍丈夫出轨的母亲还是报了警。

家名赶快坐起来。刚才和庄仲的母亲说话的一名警察走到庄仲面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去哪了吗?”

庄仲摇了摇头,说:“我也联系不到他。”

警察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庄仲,说:“要是知情不说这可算是包庇罪啊。”

“我真的不知道……”庄仲有些怵了,声音也伴有些颤抖。

“他撒谎!他有凶手的电话!”家名的母亲有些不依不饶。警察又用锋利的目光瞄向庄仲,问:“真的吗?”

“有他电话是有,但是他关机了……”庄仲解释道。

“那现在再打一个!”警察命令道。庄仲顺从地掏出手机,却看到姜山的一条短信赫然地显示在屏幕上,上面写着:“我在咱去的酒吧南面一百米左右的一家咖啡馆等你。”

庄仲赶忙按掉短信,他怕警察看见直接去那里抓他。而如果是自己去的话,还有可能劝姜山自首,这样量刑时会减轻一些。他拨通了姜山手机的号码,依旧是在关机。庄仲怕警察不相信他,还把手机给警察听了听。

“跟我回警局做个笔录吧。”警察说道。

庄仲和温倩同警察来到警局,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言语间不停地强调着“过失”这一重点。他没有说是因为开房才导致了这一系列的事件,只是说是他们两个突然闹起了矛盾才会打起架来,因为他怕温倩会因为这个不情愿的决定而被认定为“性工作者”从而触犯法律。对于这种事情,庄仲还是果断地决定要瞒着,就当是他对温倩造成的伤害的补偿。而说到姜山的时候,庄仲卡壳了,他知道姜山住在孤儿院,也知道警察去了孤儿院会一无所获,可能还会对孤儿们的心里面留下阴影。经验老道的警察看出了他的犹豫,再三追问,庄仲也只好说出这些事实。而温倩进了警局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听着庄仲那些省略了很多细节的陈词。

“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警察问温倩。

“没什么了,事情……就是他说的那样……”温倩看起来似乎有些恐惧,支支吾吾道。

“那好,”警察把记录本合起来,说,“你们先回去吧,需要配合的时候再联系你们。”

出了警局,庄仲对温倩说:“你先回学校吧,我还有点事情。”

温倩似乎也猜到什么,但自己也不便过问,便和庄仲道了别,却又被他叫住了。

“别忘了……辞职……”庄仲提醒道。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谢谢你,庄仲。”温倩招了招手,消失在了街角。

庄仲长舒一口气,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姜山要对他说什么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姜山的年龄本来就比自己高,阅历也比自己丰富,有些道理他不可能不懂。其实庄仲也明白,姜山还在这附近活动,证明他有去自首的想法,只不过意志不坚定罢了,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坚定他的意志。而姜山之所以害怕,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不想再触碰自己过去的影子吧。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姜山说的那个咖啡店,店里面灯光很暗,一股幽静而温暖的气氛扑面而来。他环视着四周,看到在走廊尽头的墙角处被咖啡热气笼罩的姜山,戒烟好多年的他面前的烟灰缸里面满是烟头。姜山这时也看到了他,又恐惧地看了看外面,看见没人才招手让他过来。

此时的姜山和前一天相比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一双忧郁而警惕的眼睛下衬着一对夸张的黑眼圈;头发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并且凌乱着;衣服不再整齐而体面,显得很邋遢——这一切都让庄仲觉得他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一晚上没睡?”庄仲一边问着,一边坐到他的对面。

“嗯。”姜山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而无力地回应道。他挥了挥手,让服务员拿来一杯咖啡,放到庄仲的面前。

“你……怎么打算?”庄仲问道。

姜山用那残缺的手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没有正面回答庄仲的问题。“家名……他救回来了吗?”姜山问。

庄仲眼睛看着面前的咖啡,点了点头。姜山的表情里面露出一丝轻松,这可能是他从晚上到现在最轻松的一瞬了。

“不过可能以后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庄仲补了一句。

姜山的眼神倏地一下凝滞了,脸上的肌肉又回到了紧绷的状态,这对于姜山无异于是把他从地狱拉了上来,但是那根救命的绳子却在中途断了。

庄仲把手摊在桌子上,说:“其实你当时根本就不用跑,你如果不跑也就算是过失伤人,赔些钱就能解决问题,而且你又不差那些钱……”

“你还是不懂,”姜山打断了庄仲,“你不知道在监狱服刑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不仅仅是孤独,还有空虚与恐惧。我当时仅仅坐了半年牢,可是那种漫长就好像过了半辈子一样。”

庄仲也没再说什么,拿起咖啡喝了几口,一股苦涩的温暖遍布了全身。他放下咖啡杯,说:“其实我真的不希望你进监狱,真的,进监狱的不应该是你,应该是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的家名!我们以前对你有偏见,但是现在我敢说,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好人?”姜山抢过话来,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或是坏人,要知道,罪恶向来是被掩饰的,而真善也不会那么简单地浮现在人们的眼前。”

姜山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着他在监狱碰到的一名狱友的故事。那是姜山进了监狱以后第一个觉得从外表看起来是一个不应该呆在这种地方的人:瘦弱的身材,一副金丝眼镜,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种斯文的气质。他在监狱总是受到那些身强体壮的罪犯们的欺负,姜山也是欺负他的其中一个。可是有一天,姜山烟瘾犯了,可是手头又没有烟,于是就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倚在栏杆边上看其他罪犯们活动。

这时,那个“四眼犯”过来了,递过来一支烟,熟练地搓了个火,把自己嘴里面的那支烟点上,又引燃了姜山嘴里面的那支烟。

“挺熟练。”姜山瞟了“四眼犯”一眼,说。

“关了一年多了,能不熟么。”“四眼犯”狠狠地嘬了几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犯了什么事儿啊?”姜山问道。

“四眼犯”“嗨”了一声,笑着说:“我说因为强奸你信吗?”

“不信,”姜山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没那个胆儿。”

“四眼犯”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变得僵硬了。他把烟扔到地上一下子踩灭,一点一点地讲述着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典型的从小被父母“催生成人”的书生。从在娘胎里,隔着肚皮的他就听着外面的父亲不停地唠叨着“长大以后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之类的话。他的家境并不富裕,哥哥不争气,没考上大学,一家人的希望也就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是公平的,这个“四眼犯”不但考上了大学,还因为成绩优异被顺利地保了硕士,而且成功考取了博士,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父母的心愿。

读博士的时候,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很爱他,家境很富裕但是不乱花钱,在经济上他没有任何的负担。但正是因为这个“家境很富裕”,让他锒铛入狱。

他和他女朋友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过简单平淡的生活。但是,女方的父母是在经济战中打拼了很多年的商人,在他们眼里,“四眼犯”这个穷小子什么都不是,而且他们的“共同目标”在他们眼睛里是“没出息的”、“懦弱的”。为此,他们强烈反对女孩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两边闹得越来越烈,女孩每天都哭,男孩也不知所措,最终,女孩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分手。但是女孩太爱他了,以至于决定即使不能和他在一起,也要在这最后把身体给他。

“我脑子当时也不知道走哪跟筋了,居然答应了,现在想想,她注定与我无缘,我从她那索取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可能是因为我潜意识里的不甘心吧。”“四眼犯”冷笑着,吐着烟雾说。

可是没想到,就在他们同床的转天早晨,床边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他赶忙穿好衣服去找她,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却在河边的人群里面看到了女孩的尸体。他悲伤极了,在河边的人群里面痛哭,他早该想到,平时守身如玉的女孩愿意把身体给他,这并不是一种爱与开放,而是一种绝望。

女孩的父母自然也是悲痛万分,但是他们的悲痛并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夹带着对男孩的怨恨,以至于他们臆测着就是这个男孩杀害了他们的女儿。

警方不得不介入调查了,因为女孩跳河时一对正在河边遛早的老夫妇看了个满眼,所以也就排除了“四眼犯”杀人的可能。然而可能冥冥自有天意,法医从女孩的身体里提取出了男孩的***于是男孩也就成了强奸的嫌疑犯。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迫于女孩父母的社会关系和舆论的压力,法官也不得不进行不合常理的有罪推断。那时候的司法秩序存在着腐败,这个文弱而且没家庭背景的书生免不了要被严刑逼供。终于,经不住折磨的他认了罪。

“赶上了一个好法官,因为本来证据就不足,不能准确量刑,判得就比较轻。”“四眼犯”把烟熄了,说。

“多少年?”姜山问。

那个“四眼犯”看了看天,说:“十五年。”

十五年,这三个字说出来很容易,但孰不知,对于一个读了博的人,只要一毕业,那就是个天之骄子,就是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冲到社会顶层的“踏浪儿”。但是,错过了这十五年,对于他来说,就是错过了自己在事业上生根、发芽、茁壮的整个过程,断送了他幸福的一生,毁掉了亲人们的希望。

“那你恨他们吗?”姜山问。

“恨?”“四眼犯”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现在要恨他们,我女朋友在天上肯定会伤心,你想想,你老婆要是恨你父母你能活得自在?”

姜山说他那时并没有体会到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毕竟自己已经是个孤儿,想体会那种感觉都没机会了。但是他说从那个“四眼犯”眼中他看到的并没有那种被诬蔑的愤恨和沮丧,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还在某个地方望着他的女友的思念。

庄仲不声不响地听姜山讲完这个故事,他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你因为这件事就改过了?”庄仲问道。

“当然不是。”姜山回答。他抬起头看了看庄仲,问道:“你觉得老院长这个人怎么样?”

庄仲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问,在他的眼里,老院长是一个和蔼可亲、善于看清别人的悲伤并会给予安慰的好院长,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比老院长更适合院长这个职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比老院长更值得尊重与爱戴。他是这么看待老院长的,他也相信姜山也是这么认为的。

姜山听了庄仲的想法,露出了那酷似微笑的笑容,这是庄仲从进到这个咖啡店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笑。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姜山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孤儿院建了那么多年,而且地方不算偏僻,应该是离市里最近的一所孤儿院,理应得到不错的福利与捐助,为什么咱在那里生活了快十年,那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柏油地坑坑洼洼的,一到下雨天就积水,为什么从来没翻新过?楼里面的吊灯都快坠了下来,为什么没有人去修?墙上的墙皮脱落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人来刷一遍?”

庄仲这才想起那些自己从未注意也毫不关心的细节,这才发现姜山说的那些都无可辩驳地存在着,这些一个每天只学习、吃饭、听音乐的孩子是不会注意到的。

“那天老院长来监狱探监时,我以为他会过来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说类似‘好好做人’、‘回头是岸’的话。可是没想到,他过来只是带我重温着在孤儿院的那些时光,让我回忆着你刚才才注意到的那些细节。当时我也很疑惑,就和你现在这样差不多,”姜山说,“没错,老院长在你们眼中,包括那是跋扈的我的眼中,都是一个像亲人一样的人。但是那天,老院长把那个真实的他全都对我说了出来。”

庄仲默默地看着姜山,听他把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讲出来。

“老院长也有一个儿子,但是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自然也就不能工作,而且也没有女人愿意和他组成家庭。他的妻子因为儿子的自闭症弃他而去,于是他就自己把儿子抚养长大。抚养一个残疾人需要大量的钱,可是对于一个孤儿院长,一个月的工资远不能维持家用,所以,”姜山看了看庄仲,说,“你大概猜到了吧。”

庄仲一下子恍然大悟了,那些自己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问题也随之解决了,但是,自己心目中院长的形象却很无情地被泼上了一片墨。

“你见过院长流泪吗?”姜山点上一支烟,说:“那天我算是见着了,他哭了很长时间,哭到我完全相信了人无完人,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老院长最后选择了海葬,选择不让任何一个他的孩子知道他的离去,我想也是因为他害怕,害怕那些被他关爱的过孤儿在他墓前诉说他的好,诉说他的慈爱,而这样反而会让已经安息的他心神不宁。”姜山站起身,披上了那厚重的外衣,魁梧的身材从眼睛凝在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的庄仲面前走过,说:“老院长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噙着泪,说了无数次对不起,让我一定要帮助孤儿院一直走下去。”

阳光就在姜山的这一缕烟尘中射进了咖啡屋,那一缕清晰可见的阳光照到了姜山的脸上,也照到了那颗传承般金子一样的心,尽管那上面有一些瑕疵,但是却被那刺眼的光芒完全掩盖了。

“你去哪?”庄仲如梦初醒,回过头问道。

“去公安局自首,”姜山回过头,笑着说,“其实从你来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好了。”

庄仲站起身,面对这个魁梧的身材,却仿佛看到了老院长那枯干的影子。

“我陪你去吧。”庄仲说。

“好啊,”姜山点了点头说,“不过去之前我还想再见一个人,前几天我才打听出他现在住在哪。”

“谁啊?”庄仲好奇地问。

“去了就知道了,”姜山有些神秘兮兮的,不过眼神里面还带有一些迷茫,“其实我也没有勇气去见他,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对于我也是很陌生了,我只是去看看他而已,不说话。”

庄仲见此也不再往下问了。两个人推开咖啡店的门,感受着阳光的洗礼。这个清晨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得每吸一口气,都会感觉身体和心灵中的污秽消失一分。那些净彻心扉的空气,从冰清的雪水里面散发出来,施舍到了每一个因救赎而被世界原谅的亡命徒的嘴里和鼻腔里。

就这样,两个人沐浴着晨光来到了一间小平房门前,姜山看了看手中写着地址的卡片,轻轻地敲了敲门,但是里面没人应。姜山又用力地敲了敲,里面的人这次听到了,大声地应了一下。庄仲似乎听到了姜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便更加好奇姜山要找的这个人的身份。

“吱啦”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不算高大、脸上布着几丝皱纹的人在庄仲的瞳孔中浮现了出来。这个人看起来很苍老,但是头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头发,而且粗壮的手臂还隐约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力量,看起来就像老树上成熟而未凋落的墨绿叶子。

“你们是?”那个男人审视了一下姜山和庄仲,问道。

庄仲没有说话,看了看姜山。姜山咽了一口唾沫,咬了咬牙,颤颤地说:“没……没什么,对不起,找错了……”还没说完,姜山就回过头朝反方向走去,弄得庄仲有些摸不着头脑。

“走吧,”姜山拉着庄仲的胳膊,声音依旧有些颤抖,说,“我可能是记错地址了。”庄仲看了看那个男人,转身和姜山离开了,刚走没几步,就听后面的那个男人叫住了他们。

“大山!”

这两个字就像一句简短而有效的吉普赛巫师咒语,让姜山的肌肉一下子失去了活力,慢慢地变得僵硬了起来,动也不能动。庄仲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是眼泪纵横。

“是你吗,大山?”那个男人略带哭腔地问道。

姜山的眼泪此时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脸颊,他一边用袖口抹着泪,一边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转过身,和这个男人一起将大脑中沉淀的感情凝结成泪水倾泻出来,似乎想一下子倾泻得一干二净。

“我们走吧,走吧……”姜山又猛地转了回去,拉着庄仲的手臂,抽泣着,快步地向外走去,似乎陷在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姜……”庄仲被姜山弄的一个踉跄,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正在用手臂擦抹着那两行热泪。

“对不起!”那个男人大喊道。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不会原谅你的!”姜山带着哭腔喊道。他没有停住脚步,嗓音沙哑地对庄仲说:“走吧……我们走吧……”

“我没想……让你原谅……”那个已经哭成泪人的男人颤抖着说,“我只是想对你说而已。二十年了,我每天都在监狱里想出来以后对你说这三个字。”

姜山也没再说什么,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晨光在他的身上反射出了苍白的颜色,那有些蓬乱的头发微微地颤动着。庄仲此时已经猜到那个男人是谁了,他就是那个将姜山母亲杀害抛尸的罪人,如今他已经刑满释放了。

“谢谢你过来看我,我之前一直害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现在这个心愿也了了,”那个男人的情绪有些平复了,说,“既然你还是不愿意见到我,你走吧,以后谁也不要再见到谁。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姜山此时也默契般地恢复了正常,就如同小时候父亲的责骂与愤怒停止了,自己也停止了哭泣一样。然而,他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父亲一眼。

“你当时为什么要杀了妈妈,你们不是一直很恩爱吗?”姜山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恩爱?”姜山的父亲擦着眼泪,冷笑了一声,“那只是假象罢了,我们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吵架,有一次吵翻了,我一气之下就把你妈妈杀了,然后扔到了河里。”

姜山此时握紧了拳头,但又缓缓地松开了,似乎思想中有着这么一个水枪正在不停地冲刷着他的怒火。

“就这么简单?”姜山问道。

姜山的父亲动了动嘴唇,一番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却没有多说些什么:“嗯,就这么简单。”

姜山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庄仲这才看见他的面颊已经被眼泪和寒气折磨得通红了。

“我们走吧,”姜山说,“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和那间简陋的平房背道而行。庄仲回头看了看姜山的父亲,他只是颓唐地望向这里,那苍老的身躯在庄仲的眼中打着转,那如同墨绿叶子的力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剩下了那已不能提供营养的空心的躯干一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姜山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颤抖的声音回荡在这个空荡荡的小巷里。他的嗓子眼里仿佛有无数的“对不起”郁结着。可是为什么偏偏只是“对不起”呢?为什么他不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辩解呢?是监狱的环境造就了他这随罪而安的性格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姜山到最后还是没有再回头。

两个人就这样来到了警察局门前,那威严的蓝色底衬和那令人生畏的警徽似乎要迫切地把这不公平的世界压得无法喘息。

“其实他何必这么做呢,”姜山仰望着那警徽说道,“我后来收拾家里面留下的的东西时,发现我母亲的几张照片,和一个男人接吻,但那个男人不是我父亲。”

庄仲的毛孔瞬间缩紧了,他看了看面前这个魁梧的身影和那风华正茂的面颊,那张面颊上显示着一丝苦笑,但却依稀地还淌有几丝泪。

“你肯定没见过离婚协议书吧,我见过,写了好几张纸,把财产划分什么的写得那叫一个细致,而协议书的最后却把我的抚养权给了我母亲,”姜山看了看庄仲,说,“我经常忍不住去想,如果我的父亲真的是因为这把我的母亲杀了,那我应该怎么办;他到刚才都在回避杀我母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还想让我的脑海中保留一个完美的母亲的形象,而不是取而代之的原谅一个杀人犯,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姜山伸出右手,露出那断了一截的小拇指,说:“这个伤根本就不是像那些阿姨说的是那‘狠心的父亲’砍下的,而是我母亲对我的家庭暴力,我在我母亲眼睛里,根本不是她应该爱的孩子。”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和你的父亲好好谈谈呢,为什么不去问清楚呢?”庄仲问。

姜山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一根烟吸了起来,然后把烟和打火机塞到庄仲上衣的口袋里。

“你留着吧,我进去之后估计也吸不了了,”姜山看着庄仲,之前的眼泪已经找不到了,但是却难以掩饰那皲裂的双颊,“谢谢你陪我,以后经常来看我啊。”

庄仲安慰地拍了拍姜山的肩,说:“没事,这只是个意外,即使要打官司,我和温倩也会出庭作证的,再说你那么有钱,实在不行赔点钱呗……”姜山笑了笑,也拍了拍庄仲的肩,打断了他说:“我也相信事情可以向好的方向发展,我是说假如我被判刑了,你一定要来看我。”庄仲看着姜山那微笑的脸,点了点头。姜山抱紧庄仲,嘴唇在他的耳边颤动着:

“小时候的那些事,真是对不起了……”

这一刻,庄仲的眼泪突然漫了整个眼眶,那真挚的忏悔远比一片苦情文让人感动的多,而儿时的记忆又不住地出现在了庄仲的脑海里,但是那个姜山却变得如此的憨厚与可爱。这一刻庄仲也体会到了被那些“对不起”环绕的姜山的心境——他可能已经原谅了他的父亲。

姜山,这个迷途知返的成功青年,到最后只给庄仲留下了一个魁梧而有力的背影。他救赎着自己在孤儿院的跋扈,救赎着自己在歌厅与狐朋狗友的***而现在随着警局大门的缓缓关闭,这个高大的灵魂要去完成他的第三次救赎,救赎着他敲碎一个邪恶灵魂的同时犯下的罪责。

庄仲猛然地发现,就像老院长在探监的时候表现出的老泪纵横,他同样也是在救赎着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而姜山,则是他最合格的继承人。

他这才注意到远方一个微驼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但是当庄仲走过去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春天的气息愈发的浓烈,此时的阳光也并不像之前那样冰冷。尽管在医院已经做了一个好梦,但经过了这两天的折腾,庄仲的身心仍旧疲惫不堪,此时的他只想回到墓园的那间小屋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之后一切还像之前的那样平静而安详,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充斥着罪恶、暴力、**与失望。

他疲惫地,疲惫地挨到床边,一头倒在床上,睡得很沉,尽管阳光穿过他的眼皮,在他的眼底留下了一抹亮色。但是他还是沉睡了,睡得是那么地踏实,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他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后又扫了扫墓园里面的雪,把这可能是今年的冬天留下的最后一抹痕迹用力地毁灭,而这些令生命无声无息消逝的寒冷的产物,也会在这几天,在这阳光普照的几天,融为灌溉万物的甘露,从而得到最深刻的救赎。

做完了这一切,天色已经暗得差不多了。庄仲进屋的时候,看见桌上那每天都在吹的口琴被夕阳照耀得闪闪发亮,格外显眼。他拿起口琴,仔细地审视着,不禁叹了一口气:那把口琴金属的边缘已经有些锈蚀了,原本闪亮的镀层也愈发地暗淡了,但是里面铜制的簧片却依旧完好无损地镶嵌在那老旧的外壳中,吹一下,吸一下,整个系统散发出那依旧完美的声音。

然而,这时的庄仲却拿起了口琴,坐上返程的车子,来到了家名所在的医院。他走进病房,发现家名的病床边并没有人在照顾,只剩下家名一个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直直地躺在病床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时的他们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孤儿院那染着夜色的院子。而在那院子里面,庄仲和家名紧靠着,吹着口琴,听着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庄仲拿起口琴,闭上眼睛,又吹起这熟悉的旋律。而此时,那时的家名仿佛又出现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星星,听着收音机里面动听的歌曲。但是,过去的一切却在时间和世界的洗礼中烟消云散,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人倒也不是越变越让人失望的,姜山就是个例子。现在想想,命运就像一个冷酷的玩笑,他把你期盼的东西打得粉碎,粉碎在现实中,却又不住地出现在你的回忆里;可是原本你厌恶而熟视无睹的东西,却在人性的挣扎中向着令你惊喜的一面演化着。这些世态带来的变换,就连庄仲这样饱受起落的思想硬汉,也不知道究竟是喜大于忧,还是忧大于喜。可毕竟过去的都是陈年,而你生活的世界,毫无疑问,是现实。

吹完那一曲,庄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而病房的桌子上,那把边缘已经锈蚀的口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回到了它主人的身边。

是的,那些陈年,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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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鸿蒙悟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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