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与厄苏拉记忆中伊兹在时的卧房格格不入——那曾经是一间闺房,充满象牙白丝绸和素白缎子,昂贵雕花玻璃酒瓶和珐琅发刷。墙上靠着一张卷得严严实实用粗绳捆起的奥布松地毯。另一面墙上曾经挂过一幅名不见经传的印象派画作,厄苏拉猜它的出现并非因为主人对画家有什么偏爱,而纯粹为起装饰效果。厄苏拉又想,不知奥古斯都挂在这里是否只为了提醒伊兹她自己的成就。印象派画作已经收起放好,但这幅插画却给忘在了墙上,或许伊兹对它已经不再关心。无论原因是什么,画框上的玻璃都已呈对角裂开。厄苏拉想到自己与拉尔夫来酒窖的那一天,荷兰公园区被炸,也许画框就是在那时裂开的。
伊兹理智地离开了狐狸角,没有同被她称为“悲伤寡妇”的希尔维待在一起,因为“我们定会像猫狗一样打起来”。她反而撤到了康沃尔,住在峭壁顶上的一栋房子里(“像《蝴蝶梦》里的曼陀丽庄园,又荒芜又浪漫,幸好没有丹弗斯夫人。”),正为《奥古斯都历险记》在一份名报上连载的漫画而“绞尽脑汁”。厄苏拉觉得如果她让她的奥古斯都像泰迪那样逐年长大,这个人物势必有意思得多。
此时的阳光一反冬季常态,现出黄油般的灿烂柔滑,正努力刺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要射进来。为何你穿过窗棂,透过窗帘来召唤?她想到。假设能在时间中逆流,在古代寻一个恋人,她会找多恩,而不是济慈,她知道后者英年早逝,故而有关他的一切都笼罩了悲剧色彩。这也是时间旅行的不便之处(除了根本不可能之外)——你永远都是个依仗自己的先见到处传播噩耗的卡珊德拉。虽然生命之轮的确过于不知疲惫,但一个人唯一的路只能是往前走。
虽然已经十一月,她听见窗外仍有鸟鸣。鸟一定也像人一样,对闪电轰炸充满了惊讶与不解。频繁轰炸究竟为何?为了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她想,为了让他们的心脏在轰炸中弃世、肺叶在真空中炸裂。为了让无足轻重的他们,从空中,仿佛石块般沉沉跌落。
“您看上去有心事。”弗雷德·史密斯说。他一只胳膊垫在头下躺着,正在吸烟。
“您却很奇怪,看上去仿佛在自己家。”她说。
“的确是。”他微笑着探身,将她拦腰揽住,吻着她脖子的后面。两人脏得仿佛挖了一夜煤。她想起那夜坐机车回伦敦时,两人身上也是这么脏。那天是她与休见的最后一面。
梅尔伯里路没有热水,甚至冷水也没有。也没有电。因为轰炸一切设施都关闭了。两人在黑暗中钻进了伊兹铺在光床垫上的罩布,双双睡得仿佛死了一样。几小时后两人同时醒来,做了爱。这种爱法(或者说,实际上是****)是灾难生还者——或者寻求灾难的人——的爱法,毫无禁忌,偶尔狂野,但却奇怪地透着柔情和蜜意。当中还穿插着一条伤感的伏线。就像齐默曼先生演奏的巴赫,这场性爱悸动着她的灵魂,使她身心分离。她试图回忆马维尔的另一句诗,似乎出自《灵与肉相谈》,有关“骨骼的栓”上挂着镣铐与锁链,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诗句在这样一张弃床上、这样一堆无羁的柔软的肌肤面前显得生硬而无情。
“我刚才在想多恩。”她说,“你知道,就是那句,你这忙碌的老傻瓜,不守端方的太阳。”不,她心想,他不可能知道。
“哦?”他漠不关心地答。事实上比漠不关心更漠不关心。
猛然间,刚才那些地下室灰色的死尸和跪到婴儿尸体的记忆击中了她。接着,在长达数秒的时间里,她突然仿佛置身别处,不是阿盖尔路的地下室,不是伊兹荷兰公园区的卧房,而是某个居中的时空,她在那个时空里下坠,下坠——
“你要烟吗?”弗雷德提议。他用自己抽剩的烟头点了一支新烟递给她。她接过来说:“我不怎么抽烟。”
“我也不常带陌生女人去豪宅上床。”
“多么劳伦斯(指D. H. 劳伦斯,英国著名小说家,对情感和性爱的描绘直白、毫不隐讳,有“色情小说家”
之称)。我们并不陌生。我们从小就认识。”
“并不是现在这种认识法。”
“还好不是。”她已经开始讨厌他了。“不知现在几点。”她说,“但我可以给你些上好红酒做早餐,此地恐怕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看了看表说:“早餐时间过了。现在是下午三点。”
小狗从门缝里挤进来,脚爪在光木地板上踏出踢踏声。它跳到床上,定睛凝视着厄苏拉。“可怜的东西,”她说,“它一定饿坏了。”
“弗雷德·史密斯?他怎么样?快告诉我。”
“令人失望。”
“哪里?在床上?”
“天哪,不是,完全不是。我从来没有……那样过,你知道。但我本来以为会很浪漫。不,这个词太愚蠢,用得不对。也许该说更精神层面。”
“更脱俗?”梅丽提议。
“对,就是它。我就是想说脱俗。”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对弗雷德来说,脱俗的要求太高了。”
“但我竟对他有所期待。”厄苏拉说,“或许我期待的不是他。或许我只是想恋爱罢了。”
“没恋爱成,却美美做了一场爱,够便宜你了!”
“你说得对,再求别的就不知足了。噢,天哪,我想我在他身边肯定显得特别装。居然引了一句多恩。你觉得我是个很爱装的人吗?”
“特别爱装。全身都写着‘爱装’。”梅丽精神头似乎很足,“抽烟、做爱、轰炸,天知道还发生了什么。要我给你放一盆洗澡水吗?”
“噢,那太好了,要。”
“你洗的时候,”梅丽说,“把你那该死的狗也洗洗。天堂都闻见它身上的味了。不过它长得倒很乖。”她模仿美国人口音说(差着火候)。
厄苏拉长出一口气,伸了伸懒腰:“你知道吗?对这轰炸,我真的,真的真的,已经受不了了。”
“但这仗恐怕还得打下去啊。”梅丽说。
1941年5月
梅丽说得对。仗打啊打啊,一直打到了那一冬最冷的时候。年底又对伦敦进行了一次超大规模的轰炸,拉尔夫帮忙将圣保罗大教堂从火海里救了下来。那些美丽的雷恩教堂,厄苏拉心想,重建在伦敦大火后,如今又再度毁灭了。
其余时间两人像所有的情侣那样,看电影,上舞厅,去国立美术馆听午间音乐会。他们吃、喝、做爱。不是单纯的“上床”。那不是拉尔夫的作风。她虽曾对弗雷德说出“多么劳伦斯”这样的话——虽然他也许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但出口后自己却被这粗俗的说法吓了一跳。她常在事故现场听到这个词,它是重灾救援队人员话里话外一个尤其重要的词汇,但她自己却从来不用。她在浴室镜前尝试性地再度说出这个词,感到一阵羞耻。
“你从哪里弄来的?”他问。
厄苏拉从没见克莱顿如此疑惑过。克莱顿将金烟盒放在手里掂了掂:“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你真想知道?”
“真的,当然想知道。”克莱顿说,“干吗神神秘秘的?”
“蕾妮·米勒这个名字对你重要吗?”
他皱起眉,想着,继而摇摇头。“怕是不重要。应该重要吗?”
“你多半花钱买过她,或请她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饭,或仅仅是陪她玩了一会儿。”
“噢,那个蕾妮·米勒啊。”他笑道。沉默了几秒,才又说:“不,真的,这名字不重要。而且无论怎么说,我似乎从来不花钱买女人。”
“你可是个海军啊。”
“好吧,至少上次买女人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还是谢谢你,”他说,“你知道这烟盒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父亲——”
“在日德兰半岛战役后送给你的,我知道。”
“你是不是烦我了?”
“不。我们要出去吗?去你的二房?上床去?”
他忍不住大笑:“如果你想的话。”
他说近来他愈发地不吝所谓的“礼数”了。这种不吝似乎也殃及了莫伊拉和他们的女儿,两人很快又偷偷恢复了婚外恋情,且比往日更为公开。他与拉尔夫之间天差地别,以至于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这是不忠。(“多冠冕堂皇的说辞!”梅丽说。)且说到底近来她几乎也见不到拉尔夫,似乎两人之间都在渐渐淡下去。
泰迪念着纪念碑上的文字。“光荣的牺牲者。你觉得他们光荣吗?”他问。
“呃,不管是不是光荣,反正牺牲总是真的。”厄苏拉说,“所谓光荣只是为了让我们感觉良好。”
“我觉得这些人都死了,肯定不会去关心这个。”泰迪说,“我觉得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相信死后还有什么,你呢?”
“战争前我或许还相信,”厄苏拉说,“但现在看了这么多尸体,和垃圾一模一样,就这样被扔掉。”(她想起休说“把我跟垃圾一起处理掉就行了”。)“死人的灵魂看来也并没有飞升到哪里去。”
“我可能会为英国而死。”泰迪说,“你也可能会。这样死算不算死得其所?”
“我觉得是。爸爸说他更希望我们做活着的缩头乌龟,也不愿意我们被称为牺牲的英雄。我觉得他只是随便说说的。贪生怕死逃避责任可不是他的作风。村里的战争纪念碑上写的什么来着?我们为你的明天付出了我们的今天。放弃一切,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不知为什么似乎不太合理。”
厄苏拉宁为狐狸角死,而不愿为所谓的“英格兰”死。为青草地和小树丛死,为开满铃兰的树林中流淌的小溪而死。但是,那不正是英格兰的一部分吗?那不正是天佑之国土的一部分吗?
“我竟很爱国。”她说,“我自己也很惊讶,虽然不知为何惊讶。伊迪丝·卡维尔的雕塑上写什么来着?就是圣马丁大教堂边上的那一尊。”
“只爱国还不够。”泰迪替她补充道。
“你觉得她说得对吗?”她说,“就我个人而言,只爱国就已经够呛了。”她大笑着,两人挽臂走向白厅。到处是炸弹造成的残骸。厄苏拉指给泰迪看原来的内阁作战室。“我认识一个在里面工作的女孩,”她说,“睡觉的地方只有碗橱那么大。我不喜欢战壕、地窖、地下室这样的地方。”
“我常常担心你。”泰迪说。
“我才要担心你。”她说,“不过无论怎样担心对方,都于事无补。”这话很像伍尔芙小姐的风格。
泰迪(“空军少尉托德”)挨过了林肯郡的空军作战训练队严苛的训练,学会驾驶惠特尼轰炸机,并将在约一周后加入重型轰炸机换装训练部队学习驾驶新型哈利法克斯轰炸机,为更好地完成第一轮轰炸任务做准备。
空军部一个女职员说,只有一半人能从第一次轰炸任务中生还。
(“无论哪次任务,生还率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厄苏拉说,“这不是概率论的准则吗?”
“对轰炸机飞行来说并不如此。”空军部女职员说。)
泰迪与厄苏拉共进午饭,此时正送她回办公室。工作已不像过去那样繁重,因此厄苏拉午休的时间也就极为充裕。
两人本想去个什么高档饭店,最后却落脚在一个叫不列颠饭店的地方,吃了烤牛肉与蛋黄酱梅子派。梅子是罐头的,但两人吃得很满意。
“这么多名字,”泰迪盯着纪念碑说,“这么多条生命。现在竟又打起来了。我觉得人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总是将自身的信仰碾得粉碎,你觉得呢?”
“想也无益。”她朗声说,“再想也还要活下去。”(她真的变成伍尔芙小姐了)“人只能活一次,应尽其所能。虽然永远活不对,但绝不该放弃。”(向伍尔芙小姐的转变是彻底的)
“可要是我们能不断死而复生,”泰迪说,“直到最后活得万无一失,难道不是很棒吗?”
“我觉得会很累。我可以引几句尼采做证,但这方面你八成更擅长。”
“八成是的。”他友好地说,“他是个纳粹主义者,不是吗?”
“不完全是。你还写诗吗,泰迪?”
“词穷了。无论写什么都像牵强附会,都是在美化战争。我没有心情写了。”
“是那颗跳动着黯然流血的心脏吗?”
“也许你应该写诗。”他笑道。
泰迪在时她不出街巡逻,伍尔芙小姐将她的名字从执勤表上勾掉了。空袭的攻势弱下来了。三月和四月炸得很凶,炸弹与炸弹之间几乎没有给他们留下休息的余地。“真有意思。”伍尔芙小姐说,“轰炸不停歇时,神经虽然紧绷,却要比一会儿炸一会儿停更容易应付。”
厄苏拉驻地的气氛变得极为慵懒。“希特勒可能移情巴尔干半岛了。”伍尔芙小姐说。
“他会转攻俄国。”克莱顿以内行的角度告诉她。梅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慰问表演,两人得以独享肯辛顿的公寓。
“简直是发疯。”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不发疯还能怎样?”他叹息道,“我们别说打仗的事了。”两人边喝海军上将牌威士忌,边打克里比奇,仿佛一对老年夫妇。
泰迪将她一直送到了她在博览会路的办公室,说:“我想你的‘作战室’一定很宽敞——有前廊、立柱——绝不是个战壕。”
“前廊这种东西只有莫里斯才有。”
她一走进去,就被电报收发室新来的艾薇·琼斯捉住,她说:“原来你是黑马,托德小姐,藏着这样好的男人。”厄苏拉心想这就是对下属过分亲切的后果。“我整个人都已经卖给每日情报部门了,”她说,“得走了,有急事。”
她自己的直系下属福塞特小姐等人,将独立事件归类汇总,分装在牛皮文件夹中,以便她制作每日、每周,有时甚至是以小时计的总结报告:每日登记、伤害登记、状态报告,不计其数,似无休止。报告再由打字员打出,归入新的牛皮纸文件夹内,交由她签字,然后上交到另一个不如莫里斯这样的人的手中。
“我们只是机器中的小齿轮,对吗?”福塞特小姐问她,厄苏拉说:“但是别忘了,没有齿轮机器根本无从谈起。”
泰迪又带她出去喝酒。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繁花绽放枝头,一瞬间里仿佛战争已经过去了。
他不愿谈飞行,不愿谈战争,甚至不愿谈南希。南希在哪儿?显然在做一些她不能说的事。一下子仿佛谁都不愿意谈点什么了。
“这样,我们来说说爸爸吧。”他说,于是两人说起了休,休也在两人的谈话里,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迟到的祭奠。
泰迪赶翌日去狐狸角的火车走,要在家待几晚,厄苏拉问:“你能再转移一个东西吗?”并将幸运儿递了过去。她平时上班,幸运儿就待在家里,晚上执勤,就带他去岗上,大家都把他当吉祥物一样宠着。甚至勃洛克先生,虽然看来并不喜欢狗,都会给他带些剩菜和肉骨头来。有时候,小狗吃得似乎比她更好。尽管如此,战争时期的伦敦仍然不是一个适于狗生存的地方,她告诉泰迪。“这么大的噪声,对他来说一定很吓人。”
“我喜欢这只狗,”他揉着小狗的脑袋说,“他是一只很坦率的狗。”
她送人和狗去玛丽勒本车站。泰迪将小狗夹在一只胳膊下,对她行了个军礼,既亲切,又仿佛在自嘲,接着便登上了火车。她看见小狗离开,感到了离开泰迪同样的悲伤。
他们太乐观了。五月也发生了大型轰炸。
菲力莫尔花园的公寓被击中。所幸厄苏拉和梅丽都不在家,但房顶和二楼完全被炸毁了。厄苏拉搬回去露营了一段时间。天气不坏,露营的经历令厄苏拉相当享受。家里还有水,虽然电已经断了,办公室有人借了她一顶帐篷,所以她睡觉时得有帆布遮身。上次露营还是在巴伐利亚陪伯伦纳家女儿们参加BDM山中夏令营时,她与大女儿克拉拉睡一顶帐篷。两人逐渐彼此欣赏,但英德宣战后,两人失去了联系。
克莱顿对她的露宿安排相当乐观,“仿佛睡在印度洋星空下的甲板上。”她感到一阵艳羡,自己连巴黎也没去过。慕尼黑-博洛尼亚-南希三轴一划,就划定了她未知世界的边界。她和女友希拉里——那个睡觉的地方只有碗橱大的女孩——本来计划了一个骑行穿越法国的假期计划,却因战争而搁置了。每个人都被困在这个王权统治的小岛上。细想来的确有些幽闭得可怕。
梅丽慰问表演归来,指责厄苏拉简直是疯了,要求马上另找住处,于是两人搬到列科森花园一处破落的所在,厄苏拉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喜欢这个地方。(“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克莱顿说,“比如到骑士桥区租一个小公寓。”她表示异议。)
这还不算最糟。他们的岗哨在同一场大型轰炸中被击中。齐默曼先生和西姆斯先生双双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