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个时辰前，郡守府就下了禁令，禁止百姓夜间出行，所有瓦舍勾栏一缕歇业，违者以犯夜论处。除了各大军营和城门楼外，城内民居灯光寥寥，但城东的莺语楼却是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虎头帮是宁武城内首屈一指的帮派，城内的各大青楼、赌坊，包括这座莺语楼，都是虎头帮的产业。虎头帮帮主赵二虎是个年纪约莫三十上下，体魄浑实的汉子。他这号人物往好听的说叫做勇而无谋，往难听里讲就是一介莽夫，这从虎头帮的取名便能窥测一二，虎头虎脑。
有赵昆这尊大菩萨在，无需赵二虎去左右逢源，自有宁武城的各级官吏上门巴结。李东福便与赵二虎称兄道弟，扬言只要他李某人在宁武城中一日，虎头帮便能横行无阻，绝不会有官军上门叨扰。有这扇方便之门，赵二虎得以在宁武城横行无忌。
原本城内还有几个势力不弱的帮派，那些帮派头目也远比赵二虎会做人，但左右逢源终归还是架不住后台够硬，那几个帮派先后在官军有意无意的干涉下被迫退出宁武城，原来的盘口自然被虎头帮全盘接收，虎头帮这才得以一家独大。
这一夜赵二虎喝了点小酒，带着十来个手下去莺语楼寻欢作乐，楼里的老鸨告诉他官府下了禁令，姑娘们不敢接客，若二爷实在想要姑娘们作陪，不妨把姑娘们接到府上，把府门一关，如何玩乐就碍不着官府什么事儿，何乐而不为？
赵二虎原本对此也是应允，他再怎么鲁莽也是知道这些年官家给与了他不少的照顾，这种节骨眼闹事对他没什么好处。但帮里的军师却是煽风点火，言道这禁令分明是针对虎头帮，断他们的财路，要是不做点什么事情，好不容易才拉起来的帮派，恐怕就要溃于一旦。
赵二虎追问他这是何意？那军师答他，宁武城新来了个宁州副将，是大老爷的对头，他在州里压不过大老爷，受了不少怨气，此番来到宁武城，正好拿二爷开刀。李东福李校尉与二爷称兄道弟，与虎头帮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听闻那宁州副将来宁武城后，李校尉便处处惨遭打压，这只怕是杀鸡儆猴。八斗兵打到了城楼外边，按理虎头帮作为宁武第一大帮，背后又有大老爷在撑起台面，官府好歹要给几分面子，最不济也要让虎头帮在城内维持秩序什么的，难道我虎头帮还有推卸之理？可如今不仅不邀二爷前去议事，还下达禁令限制虎头帮的行动，这意味着什么？那位副将多半要对虎头帮出手，不仅公报私仇，还能夺取虎头帮财物补充军需，二爷，不可不防啊。
赵二虎还拿不定主意，恰逢此时，一队巡城营的军卒过来，有年轻军卒初来乍到，不知道宁武城这汪水的深浅，还不认得他赵二虎，见有人违背禁令堵在青楼外边，便呵斥你们这伙人聚在这里作甚？眼里可还有王法吗？再不退散便把你们统统拿到巡城营去。
这军卒的这一呵斥原本只是出于本分，但这落在赵二虎耳中可就坏事了，军师的煽风点火他本就有些动摇，现在连小小军卒都敢扬言把他拿到大营里去，一旦这场仗打完，他赵二虎还能有命吗？加上酒劲上头，赵二虎勃然大怒，决定先下手为强，让宁武守军那群人也知道知道他虎头帮的厉害，当即把这队军卒绑了，打走军官任由他回去报信。
这也是那名军师的意见，只要把大老爷摆上台面，敢动他虎头帮就是打大老爷的脸，偌大宁州还没几个人有这样的胆子，而小小的宁武更是一个都没有。怕就怕这事情闹得不够大，就这样籍籍无名，随便找个八斗军潜入的借口就把他虎头帮给灭了，神不知鬼不觉，那多憋屈？让那些官老爷们瞧见了虎头帮的厉害，不敢轻视，有的是他们上门来求的时候。
那位军师说的也不无道理，但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漏算了一人，便是短短几日就做下了几件大事，连李东福都在他手里栽了跟头的平安营领北大营都尉楚平安。
赵二虎受到挑拨，下定决心要让官府尝尝他虎头帮的厉害。不顾禁令在莺语楼大摆花酒，笙歌艳舞。为壮声势，他又把虎头帮两百来号人悉数调集在莺语楼外，摆好阵势。
宴席之上，那名军师给赵二虎斟了杯酒道：“二爷好魄力，官府不把咱们虎头帮放在眼里，以为咱们虎头帮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可真是大错特错。如今八斗军兵临城下，官府自顾不暇，咱们要让新来的那位副将知道，宁武城里的事儿，没有咱们虎头帮，他什么都别想办成。在宁州州府他需要看大老爷的脸色，在宁武城里，他也得仰二爷的鼻息！”
军师这话说得不假，虎头帮身为宁武城内第一大帮，垄断了城内多项买卖，若虎头帮成心作梗，官府的物资调度、灾民安置等问题都将陷入艰难境地，这也是赵二虎有底气叫板官府的一大缘由。
赵二虎沉声道：“哼，老子在宁武城经营了许多年，岂是一纸禁令就想把老子打发掉的？老子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位新来的韩副将能把老子怎样。”
酒桌上赵二虎左拥右抱，莺声燕语，好不快活。十来名巡城营的军卒被绑在莺语楼外的木桩上，虎头帮帮众在旁看守，两百来号人拥挤在大街上，饮酒作乐，赌博嬉戏，乌烟瘴气，有住在附近的百姓打开窗户查看状况，但与他们对上的是帮派喽啰凶恶的目光，吓得百姓赶紧关上窗户，这伙帮众的气焰就更嚣张了。
赵二虎又喝了两壶酒，有帮众上楼禀报道：“启禀二爷，有官军在楼下求见。”
赵二虎晃了晃酒壶，又打了个酒嗝，漫不经心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那喽啰如实答道：“来了两个，一个是先前被我们打跑的那名军官，还有个要年轻许多，似乎还是个头头。”
赵二虎瞪大眼睛道：“两个？你他娘的没有看错？才两个人就敢来找老子要人，这是在成心羞辱我虎头帮吗？”
小喽啰吓得腿软，不敢答话，赵二虎身旁的一名姑娘喂了他一颗葡萄，轻笑道：“二爷，人家说不定是来负荆请罪，又不是来打架的，带那么多人干嘛？而且我可听说新来的韩将军年轻有为，风流俊俏得紧，你何不让他先上来，让小女子长长见识？”
赵二虎搂住她的腰，来回抚摸道：“你这小贱人，见到小白脸就记不住二爷的好了？也罢，且放他上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来吃这杯敬酒，还是要吃罚酒。”
那位莺语楼里的红牌，花名红莺的姑娘身段模样均属一流，她嫣然笑道：“二爷的酒果真不是那么好喝。不过这宁武城内稍微有点眼见的人，都不会与二爷作对，小白脸好是好，却也中看不中用，哪有二爷手中的真金白银来得实在？小女子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二爷的好。”
赵二虎放声大笑，这红莺话说得直白露骨了点，却正合他的胃口。正谈笑间，楼梯间踱步声响，未几两名军官走上楼来，赵二虎看来人实在年轻，撑死也不到二十，怎么看也都不像是能做将军的人物，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红莺笑意轻浅，她在看似不经意间与虎头帮的军师交换了下眼神，那位绰号黄须鼠的军师当即低声道：“二爷，这位是北大营的楚平安楚都尉，并不是巡城营的人。”
领着楚平安过来的那名军官对着赵二虎拱了拱手，又叫了声二爷。但赵二虎并不买他的账，指着酒桌上已经斟满的三杯酒并不说话，冷眼旁观，意思再明白不过的了，想要跟他说话，先自罚三杯。
楚平安也没有说话，淡笑走上前去，举起酒杯，赵二虎见他如此举动终于面色舒缓，就要咧嘴笑开，可楚平安手中杯盏刚举起一半，他忽的往下一倾，杯中美酒倾洒一地，赵二虎脸色霎那铁青，楚平安将酒杯倒扣在酒桌上，仍然没有说话。
赵二虎拍案怒起道：“小子，你他娘的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十几名黑衣黑裤的刀手猛的冲出，堵住楼梯去路，将楚平安以及那名军官团团围住。那名军官面如死灰，他早就听说过这位北大营的新科都尉胆大包天，却不曾料想放肆到这等程度。他手下兄弟被绑，自己又吃了拳脚，他也想回来找回面子，但他在宁武城内当差多年，深知虎头帮势力之大，寻不到杨韬略，碰到楚平安，也只是寄希望于楚平安能和赵二虎称兄道弟，几杯酒便将手下的弟兄放出，大家脸面也都好看，却不想他一来就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早知如此，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带楚平安来，直把肠子都悔青了。
楚平安淡笑道：“战事将起，军中下了禁酒令，还请二爷见谅。”
赵二虎一脸阴沉道：“既然禁酒，你来这莺语楼做什么？老子请你喝酒是给你面子，你当着老子众多手下的面倒老子的酒，不给老子面子，你可知道不给老子面子的人最终都是什么下场？”
楚平安讶道：“哦？还请二爷赐教。”
楚平安虽说是在与赵二虎说话，但他那双眼珠子却是盯在红莺身上，肆无忌惮，红莺笑得暧昧，欲拒还迎，一双秋水眸子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赵二虎咬牙切齿，楚平安的散漫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他沉声喝道：“来人，把他扔下楼去乱刀砍死，老子倒要剖开他的心肝看看，里边究竟生了那颗熊心豹子胆，竟敢猖狂如此！”
十几名刀手欺近过来就要绑人，那名军官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楚平安挥手道：“慢，二爷，我来，是想给你看样东西，你看了说不定就会留我一条小命，反正长夜漫漫，二爷取我性命又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您看如何？”
楚平安主动解开佩刀，将刀扔在地上，赵二虎冷笑道：“老子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耍什么花招，何物？”
楚平安掏向怀里，淡笑欺近，待得离赵二虎不过丈余之遥时，红莺脸色一变，手中杯盏抛出，楚平安俯身躲过，前行一个突进扑向赵二虎，赵二虎后知后觉，挥拳抵挡，但他酒劲未消，动作迟缓了半分，楚平安避过他的拳头，单手握住他的左腕往酒桌上一压，赵二虎刚才一拳气劲过猛，被楚平安借力一拽，整个人都扑倒在了酒桌上，酒水汤汁溅洒了他一身，赵二虎愤怒的挣扎想要起身，但头被按在桌上的他没有看到楚平安手中匕首已经狠狠扎了下来，只听闻“噗”的一声沉闷声响，这一刀竟然扎透了他手掌，与酒桌钉在一起！
再是孔武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这等剧痛，整个过程不过是瞬息之间，一众刀手后知后觉涌上来要救赵二虎，但楚平安已经取出另外一柄匕首架在赵二虎脖子上，阴森笑道：“二爷，你且看看我这柄刀可还锋利？你不急着取我性命，你的命我可是惦记得很，诸位，退下吧，要是逼急了，我这刀可就拿捏不住轻重，一不小心抹了二爷脖子可就大大不妙了。”
众刀手投鼠忌器，退到楼梯边缘，赵二虎惨叫干嚎，他大喊道：“别管我，快上，剁了这小子，我兄长是宁州镇将赵昆，老子就不信这小小都尉真敢杀了老子！”
众刀手面面相觑，依旧不敢冒这个风险，赵二虎怒不可遏，但他左手手掌被钉住，动弹不得。楼上众人都被这突来变故惊得失了颜色，唯独那红莺神情自若。
楚平安手中匕首在赵二虎脖子上抹了抹，殷红血珠自赵二虎脖颈渗下，楚平安轻笑道：“二爷，您未免太高看您这条性命了。我楚某人怕死不假，可如今这阵仗，八斗大军兵临城下，兵力是我们的数倍，说句泄气的话，宁武城朝夕不保。而韩副将却又下了‘虽身死，亦不能退却半步’的军令，你说我横竖都是死，为何要受制于你，死得那么窝囊？我倒是想你兄长赵昆这块招牌能够起点作用，他若能带兵来解宁武之围，甭说喝几杯酒，就是跪下来装孙子我也乐意。但宁州方面没有半点援军的消息，休说你兄长是赵太岁赵昆，就算他是皇帝老子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多带来一兵一卒。而且你也太高看你手底下这些人了，就算我把你宰了，他们又能把我怎样？我是北大营都尉，手底下有两千号弟兄，今晚他们忙着布置防务，我才没带人过来，可一旦他们知道我死在这里，你说这里的人谁逃得了？你的命又值几个钱？”
楚平安顿了顿，又道：“混帮派无非是为了能有口饱饭，我也混过帮派。在帮派里打架斗殴恐吓诈骗什么的那是家常便饭少不了，但打打杀杀还是算了。不过是为了口饭，何必跟自己的命过不去？诸位，你们说呢？”
他这番话是说给那群刀手听的，那群刀手闻言果然收起兵刃，不敢再上前逼迫。
赵二虎咬牙切齿，额头滚落下淋漓冷汗，他艰难吐词，忿忿道：“姓楚的，老子今天认栽，你们的人我放回去，保证你们回到军营不动你们一根毫毛，但你也要保证不对我虎头帮下手，如何？”
楚平安笑道：“二爷果真是明白人，不过未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这样吧，二爷您既然受了伤，那就该回府内好好养伤，在这段时间内由我来替您掌管虎头帮如何？放心，我绝不亏待二爷您手下的兄弟，等击退了八斗大军，必将虎头帮归还到二爷您手中。”
赵二虎勃然大怒道：“姓楚的，你莫要欺人太甚！你竟然打上我虎头帮的主意！”
楚平安叹了口气道：“若不然我来这乌烟瘴气的楼子做什么？营中军务还是很繁忙的。二爷，希望您能做个聪明人，您这批手下，恐怕都已使唤不动了。”
“你……”赵二虎的愤怒已经涌到了极点，偏偏这种时候他却奈何不了楚平安半分，他没有再发号施令，因为楚平安所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除了将这口怨气强行吞下，他似乎再没有别的办法。
楚平安淡笑道：“二爷果然是聪明人，来人，还不快去叫大夫为二爷治伤？再来几个人把这位姑娘带回我营中去。”
他所说的姑娘，正是红莺，红莺娇声道：“看大人雷厉风行，行事果敢不俗，还寻思大人是怎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卓绝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几名刀手踌躇再三，终于还是站了出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置。
楚平安淡淡道：“把她给我绑了。”
红莺嗔道：“大人，你要小女子随你回营侍寝，小女子随你走便是，到了营里任你处置，何必要绑呢？难道大人您偏好这口？那到了营里再绑也不迟啊，何必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红莺面目含情，柔声细语，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但楚平安却是面无表情道：“楚某人虽有色心，却没吃下姑娘的色胆。把那位军师也一并带走，你们两人那点眉来眼去的勾当能瞒住别人，我岂能看不出？二爷胆敢绑巡城营的人，多半是你们在捣鬼吧？”
绰号黄须鼠的狗头军师当即面如死灰，红莺盈盈笑道：“大人，你如此聪明，小心小女子迷上你呀。身份既然已被拆穿，再留在这里就没什么意思了，大人，就此别过，下次若能再见，一定要留点悬念，别太早拆穿我啊。”
楚平安皱眉道：“想走？”
红莺跃到窗台上，体态轻盈，楼下的虎头帮帮众瞧到异样均是围拢过来，嘈杂不断。红莺嫣然一笑，留下一抹红绫竟然一跃便跃到了对面房屋瓦顶，楚平安拍案追到窗台，两栋房屋之间少说也隔了六七丈远，轻功？
没能擒下这名多半是八斗军潜伏在城内的谍子，楚平安也谈不上有多失望，毕竟还有个黄须鼠能撬出点东西。命令刀手将黄须鼠带走，楚平安走向楼梯，这个时候赵二虎已经在手下的搀扶下坐直，手掌鲜血淋漓，染红了大半张桌子。
赵二虎愤恨道：“楚平安，等打完这场仗，我定要教你碎尸万段！”
“只要能够赢得战争，仇恨这种东西，有多少，尽管来好了。”
楚平安一脸淡笑从容，押解着黄须鼠回营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