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丝毫没有掩饰他心头的震惊，咽了口唾沫搓了搓手，他不是没见过世面，早些年间混帮派以及还在当火头兵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有人抬出几大箱白花花的银子出来赌钱发饷银。那会儿他就常常在想，要是这钱落在他手里，该怎样花来着？啧啧，那可是上千两银子，能买好多肉包子，连青楼里的头牌都能睡上好几个了，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兴奋。
只是那个时候银子终归不是他的，他也只能看着眼馋，和其他的穷兵犊子一样过过嘴瘾，甚至有时候怕别人看轻，连嘴瘾都不能逞，在脑子里丢些乱七八糟的念想，走在大街上看到花枝招展的风骚娘们，会在不经意间盯到某个部位，腹诽老子要是有钱，非把你们这些娘们扒了五花大绑不可。那时候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要是碰到几个臭气相投的兵痞聚在一起吹牛，喝，那指点江山的气势，就好像全天下就没他们拿不下的娘们，只消他们勾勾手指，那些娘们就洗的干干净净等着他们这群大爷临幸了。
那时候没钱可以瞎想乱想，吹个牛穷开心的寻点乐子，也没触犯哪条军规国法，而如今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真真切切的摆在他楚平安面前，他反倒有些不适应，这副显得有点市侩的穷酸样子全然暴露在王福清面前，王福清淡笑不语，看似漫不经心却没有遗漏楚平安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抬箱子的那几名青壮汉子抹了抹汗珠，轻笑眼前这小子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才这点银子就被吓成这样，要是让他去瞧瞧大老爷房中的珍藏，那他还不得吓晕过去？不过就是要这样市侩庸碌，事情才更好办，若不然碰到个油盐不进的青天大老爷，那可就要费些多余的周折。
楚平安呆了足足半晌，王福清这才咳嗽了一声将他从那副惊诧模样拽了回来，楚平安自知失态，亦是轻咳道：“王大人，您这是？”
王福清拱手施礼，扬手示意那几名青壮合上箱子，笑道：“大人，还请由下官引见，这几位是安北县王家的人，他们此次前来，是有机密要事要向大人禀报。”
那几名青壮汉子垂手施礼，举止傲慢，颇有些不把楚平安这个如今宁武城内最有权势的都尉放在眼里。毕竟他们未曾参与前些日子与八斗军的大战，未曾领略过楚平安的手段，瞅他这年纪，又是一副刚落水归来浑身湿漉漉的模样，只当他是某个跟随大人物的传令小卒，王福清这是要让他传话去的。
楚平安对这几人的傲慢无礼不以为意，他厮混过赌坊帮派，三教九流都略知一二的。这大户人家在外办事大多需要一个精于世故的管事领头，若不然单凭这些莽撞汉子如何成事？王家堡的人搬了两大箱沉甸甸的银子过来，自然是有事相求，牵扯到这么一笔银子，却没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物，仅有王福清这个公门中人来牵头……都是姓王，眼睛转得贼亮的年轻都尉摸着下巴，已经猜出了个七八分。
楚平安自然不会直接说破的，挥手笑道：“我还当王大人见着城内银库吃紧，把自己家财都献了出来，原来是别人家的银子，王田谢马，这安北县的王家可是宁武郡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战事吃紧的时候不见王家送银子来，如今战事一了便登门拜访，王大人，你怎么看？”
那几名青壮从楚都尉话里咀嚼出了一丝对安北县王家不敬的意味，当即有一名汉子不悦道：“我堂堂王家岂是你一个小小门卒能够指手画脚的？三爷看在同在一个衙门办事的份上，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人，你可知道像你这等不入流的小吏，连进我王家大门都不配？速去传话，我们来此是见郡守大人，不在你这等无名小卒身上浪费时间。”
那汉子看起来是这一行人的头领人物，他从兜里取出两块碎银，扔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能在堂堂王家谋一份差事，这汉子自然见过不少世面，也知道有些门卒小吏故意刁难，所为的，不就是这点茶水钱？若是州里大人们的门房，这也就算了，宰相门房七品官，可小小的一个郡里门房就敢欺辱他王家的人？那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那汉子体格要比楚平安这瘦削小子高大许多，居高临下，神情轻蔑。楚平安倒是未曾料想他会做出扔碎银子的这等举动，碎银子打在他脸上滑落在地。一直偷偷摸摸跟在后边的丁小满等人瞅到这一幕，杀机毕露，但楚平安却是以一个非常隐蔽的动作示意他们按兵不动，他将头垂下，有那么一个瞬间脸色阴霾，但很快他抬起头来，俯身拣起碎银子揣到袖子里，搓着手嬉笑道：“小的真是糊涂，只顾着跟王大人唠叨，竟然耽搁了诸位的大事，诸位这边请，小的这就领你们去见郡守大人，王大人一起请吧？”
楚平安这副狗腿姿态显露无疑，这让那几名汉子大为受用，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但原本一直旁观不语的王福清却是做了个擦拭额头汗珠的动作，那几名汉子听不出楚平安话里的意思，他这个经历了宁武大战的当事人自然是知道的。如今宁武大小事务全凭他楚平安做主，狗屁的洪承宪洪郡守早就逃之夭夭，他们如何见得到？
楚平安摆出了请的架势，那几名汉子却并未挪步，而是看向王福清。王福清将头埋得很低，摆手道：“几位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不如先到驿馆歇息。至于见郡守一事……楚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王福清神情严肃恭谨，这让那几名汉子有些讶异，不解三爷为何会是这等如临大敌的姿态。王福清虽说是建议这几名汉子去驿馆歇脚，但他语气生硬，与其说是建议他们去驿馆，不如说是命令他们去的。那几名汉子神情古怪，两两相望，领头那人欲言又止，但他们终归还是没有多问，拱手告辞。
前院很快就只剩下楚平安与王福清两人，两人都未说话，沉默半晌，已经换好衣裳的柳菁菁从庭院经过，看到楚平安还是穿的那身，恼道：“喂，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换衣服，真想着凉啊？”
楚平安很应景的打了个喷嚏，这让柳菁菁怒意更甚，大有过来抽他的架势，楚平安嬉笑道：“我这就去换，王大人，你且在前厅等我，王家的事情，我们从长计议。”
王福清拱手长揖，楚平安从他身侧经过时，年轻都尉略作停顿，轻声道：“王大人真是好算计啊。”
王福清神情一震，缄默不言。大雨初停，庭院内积了许多水洼，楚平安每一步都会溅起些泥点，王福清叹了口气，想让王家保存，独善其身，终归是不可能的事了。
楚平安走进前厅的时候，王福清正端着茶杯，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杯面再度扬起涟漪。屋内再无他人，楚平安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用帕子擦拭头发上的水珠，漫不经心道：“王大人，你要我借一步说话，这都借了多少步了，你也该告诉我王家来宁武究竟是何用意。还有，你若不想让王家掺和进来，直接把他们打道回府便是，何必故意任由他们放肆，意图激怒我，借我之手将他们轰走？王大人呐，我这人心眼可大可小，别人当着我脸扔银子我可以不计较，但在暗地里盘算这些小九九，这实在让人有些不快啊。”
楚平安笑眯眯的看着王福清，这胖子的心机不可小视，若非他从小就在市井下三滥里打滚，过惯了受人冷眼的日子，没准真让这胖子称心如意，把那几人给轰走，但如今宁武库银紧缺，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王福清右手一抖，手中茶杯险些脱落，但他还是及时将茶杯握住，大汗淋漓道：“下官身为王家子弟，并非家主，无法违背族内意思，所以他们来到宁武下官并未打发他们回去，亲自引荐他们到郡守府。而同样的，下官身为王氏子弟，不忍宗族卷入纷争，这才如同大人所言，出此下策，只是拙劣伎俩难逃大人法眼，被大人堪破……下官，无话可说。”
王福清神情黯淡，眼神复杂，楚平安随手将帕子扔到桌上，右手食指有条不紊的敲击桌面，每敲击一下王福清的衣衫便汗湿一分，就这样约莫敲了十来下，楚平安扣手拖着下巴问道：“说说看你们王家来宁武所为何事，王大人是郡守府难得的聪明人，如今城内各个衙门莫不是忙得焦头烂额，唯独王大人的工房有条不紊。虽说王大人背地里算计我的行径让我很生气，但既然王大人已经摆到台面上来说了，我也就不再计较。当然，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那两箱银子，你们王家人可都甭想再带回去了。”
王福清抬头看他，原本以为楚平安盛怒之下免不得要将他革职轰走，未曾料想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就将这件事一笔带过，短暂迟疑，他还是咬牙开口问道：“大人，下官欺瞒不敬之罪，按律当……”
楚平安厌烦得摆手道：“什么律不律的，洪老儿都鞋底抹油溜了，谁管这些无关紧要的律令？当然，王大人若实在是心怀愧疚，再奉上两箱银子来给我压压惊，那还是可以的。”
王福清苦笑道：“大人是否受惊下官不得而知，但下官却实实在在的吓得够呛。下官家中那点俸禄只够请大人喝两顿薄酒，银子决计拿不出来。再者府库已有一月未曾发放俸禄，照如今局面，接下来两三个月的俸禄下官也都不敢指望，已经盘算着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大人你就饶了下官，别在下官这里打主意了。”
楚平安打趣道：“看不出来王大人还是位两袖清风的清官，这可与王大人这身肥膘颇不相符啊。”
王福清道：“少时不知油盐贵，当家方知柴米苦，大人莫要取笑下官了。”
寥寥数语屋内气氛已缓和许多，楚平安道：“以前要为填饱肚子发愁，现在要为填饱别人的肚子发愁，的确是逃不过柴米油盐四字。王大人，说说正事吧。你们王家操劳的柴米油盐，究竟是所为何事？”
王福清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叹道：“正如大人所知，王田谢马，乃是宁武郡内说话最有分量的四个宗族，四大宗族不仅拥有大量的田地，依附他们的农户，还与官府、绿林有所往来，时常有犯了事的江湖豪杰到四大家避祸，官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楚平安皱眉道：“既然犯了事，那如何还称得上是豪杰？宵小之徒还差不多。”
王福清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天下狼烟渐起，龙夏王朝大厦将倾，稍微有些远见的豪阀门楣，都在竭力网罗豪杰，吸纳庄客，所为的不仅仅是在乱世中屹立不倒，一旦狼烟遍布，窥伺天下雄主之位的可是大有人在的。”
楚平安道：“天下雄主？王大人，你说这话也不怕掉脑袋，我们如今可都算得上是朝廷命官。王朝如今光景虽说是狼狈了点，但那小皇帝继位以来，也没听说做出过什么糊涂事，说不定他会做出一点令人期待的事情，也不一定就这样说垮就垮吧。”
王福清依旧摇头道：“天下大势并非单凭一人两人之力能够扭转，王朝积弱已久，粮饷出自地方，豪阀林立，苦心经营百年，虎视眈眈的大宗大族不在少数。这些豪阀宗族豢养豪杰门客，为了立威，拒绝成为座上客的江湖豪杰便会成为这些豪阀追杀的对象，有人追杀自然也就有人收留，下官所说的避祸也就正是这个意思。当然所谓的王田谢马四大宗族只是在这小小的宁武，与那些春秋豪阀相比，乃是云泥之别。”
楚平安沉思道：“春秋豪阀？就是那些从上个王朝更迭中存活下来，历经四百年风雨依然屹立不倒，尽管偏居一隅，但只要振臂一呼，便有万千豪杰响应，积攒下的财力、人脉数不胜数，不居庙堂，却能影响到庙堂决策的大宗族么？疲敝的王朝居然潜藏着这样的力量，若我是小皇帝，那可真是寝食难安，不……正因为有这样的力量，王朝才会疲敝的吧？”
王福清叹道：“一旦卷入乱世的洪流，安北县王家这样的小家小户，一着不慎便会落得个万劫不复下场。下官出于私情，才想竭力让王家置身事外。但当家家主，也正是家兄却并不这么想，我王家在宁武经营数代，王田谢马四家中，王家与田家乃是世仇，此番遣人前来宁武，正是密告田家与八斗反贼勾结，意图一举将田家置于死地。”
楚平安讶异道：“能够击败世仇，对王家本是一件好事，你为何要阻止？”
王福清怆然一笑道：“若当真是那样就好了，可这……唉，真是孽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