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军没有安陆军那等狠毒的手段,这种时候胆敢在官军眼皮子底下行凶纵火,自然是鹊尾山匪无疑。
丁小满并未细想太多,作势就要策马过去救火,楚平安喝止他道:“小满站住,你要去做什么?”
丁小满急道:“当然是过去救火啊,大哥,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楚平安脸色阴晴不定,他并非是不想管,只是力有不逮,他毕竟没有那等大杀四方的本事,若搁以往见到这等场景多半是绕道而行。但此番见到丁小满殷切眼神,他自嘲连个屁大点的孩子都如此果决,他怎么还这般的犹犹豫豫,像个婆娘似的?
下定决心的楚平安勒紧缰绳,叮嘱道:“当然要管,但要小心行事,切不可冒失。你可曾听明白了?”
丁小满道:“一切全听大哥的。”
楚平安这才点头,两人策马赶去,途中楚平安回忆宁武地理图志,校准附近的村落方位,大概判断出着火的地方名唤安德村,是个给宁武城提供瓜果菜蔬,针织线脚的村子,其中又以西瓜尤为有名,这在宁武的地方志上都有特别的注明。
除了在地方志上找到安德村这个地名以外,宁武战后清点出的结算文书以及兵曹司一些隐秘的宗卷上也有安德村的名字的,尽管安德村并非是宁武大战的主战场,但由于毗邻郡城的缘故,被八斗军盯上,不仅粮食牲畜惨被抢夺,村子里的青壮也被掠至八斗军营中做苦役。
楚平安原本奇怪既然安德村离郡城如此近,为何没有近水楼台先行到城内避祸,在他离开宁武前往安北县时,携带的十几宗陆吟逍整理出来的各种文书里,就有一卷是由李东福封存的谍报,大概记述官军在安德村潜伏了一批谍子,为了让这些谍子能够顺利潜伏进八斗军中,宁武军方不惜牺牲整个安德村,将其桎梏在危险的境地里。但这批谍子尚未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李东福便随着韩沧海撤出宁武城,离开时并未进行谍报的交接,使得宁武的谍报组织陷入瘫痪状态,楚平安等人死守宁武时所获取的情报全是由军卒用性命换取。看到那份谍报楚平安方才得知李东福留了这么一手,异常愤怒,打定主意要重组宁武的谍报组织。
而在另外一份战后结算文书里,安德村损失惨重,全村四百八十三户人家,战后仅有一百余户,粮食短缺,全村还等着宁武从各地征调粮食再按户分配。楚平安在往返途中苦思解决粮食问题的良策,当初仅仅是计算一两百号人的开支便让他头疼不已,如今麾下人马已经聚集了数千,且有不断增加的趋势,操持一方政务果然要比打仗来得麻烦。
两人策马抵达村口,火光熊熊的地方正是安德村无疑,在村子口这个小山坡上,两人能够清晰听见村子里的厮杀呐喊声响,空气里弥散的清晰的腥甜,焦臭气味也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丁小满当即握住腰间刀柄,要冲进村中救人,楚平安当即勒马拦在他前面,摇头道:“小满,不可,你看地上的马蹄印子,村子里少说也有上百匪寇,而我们只有两个人,就这样贸然冲过去,无异于送死。”
丁小满情急道:“可是大哥,前边有人在杀人放火,我们总不能就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吧?我过去跟那些贼寇拼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丁小满急红了眼,握刀的手不住颤抖,隐隐间竟然能够听到刀刃的嗡鸣,显然他已经到了快要失控的状态。楚平安见状不妙,厉声呵斥道:“小满,你给我冷静点!你这样不仅谁也救不了,连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谁说一切全听我的?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晕绑回宁武?”
楚平安是动了真怒,丁小满如此的意气行事,早晚会害死他。丁小满察觉到楚平安的怒气,愣了愣,右手从刀柄慢慢移开,与此同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哭道:“大哥,那你说怎么办?要我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看着有无辜的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倒下,我真的做不到啊,大哥!”
楚平安掉转马头背对着丁小满,他平静道:“不用去看就好了。”
丁小满猛然瞪大眼睛,眼神空洞道:“大哥,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里流露着几近窒息的绝望,楚平安叹了口气,道:“我是说你立即回城去搬救兵,你应该认识路吧?回到先前的官道径直往前,快马加鞭,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宁武,我留在着盯着这批匪寇,跟踪他们,找到他们的落脚点。小满,以我们现在的力量无法救下那些无辜的人,与其白白的去送死,不如留着性命给他们报仇,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够拥有拯救别人的力量。”
丁小满抹了抹泪,眼神恢复如常,他迟疑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再拖延下去,连给他们报仇的机会都将失去,快去!”楚平安沉声低吼,他勒紧缰绳的手青筋突起,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燃起的焰火。
丁小满听出了他的愤怒,没有再多说话,掉转马头扬鞭而去,骑术烂到不行的他唯独这个动作干净利索得很,楚平安笑了笑,待得丁小满策马远离,他翻下马背,取下佩刀往安德村快步过去,村子里火光大盛,偌大一个村子未曾在战火中被摧毁,终归难逃此番劫难,楚平安猫着身在村子里穿梭,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体,这个数字好过他的预期,看来这股匪寇刚来没多久,村子里还有许多存活的人。
楚平安在村子里行进了不过数丈,便遭遇到了第一名匪寇,那名黑衣悍匪挥舞着长刀,策马过来,刀刃上淌着鲜血,楚平安背靠土墙深吸口气就要出手,但另一名骑马匪寇从反方向扬刀过来,他无法在瞬间同时击杀两人,只能倒地,那两名匪寇骑在马背上并未发现他,匆匆离开,想必是在寻找其他活着的村人。
扑面袭来的热气让楚平安汗流浃背,村子如今的状况仅凭他一人绝无救火的可能,他要做的便是先匪寇一步找到村人的藏身处。接连避过六七拨结队的匪寇后,他终于在牛棚后边找到了一名落单的匪寇,那匪人要去牛棚牵牛,一名原本藏起来的村汉见状冲了出来,大口喘气,颤声道:“这头牛是俺们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求求你不要牵走,没了它,我们该怎么活啊!”
那村汉全身颤抖,非常恐惧,本来已经抽刀的楚平安诧异他的所为,动作停滞下来,他也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知晓一头牛对一户人家,尤其是刚刚经历战火,口粮短缺,且时值春耕时候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早些年间他甚至见过有老婆婆因为一只下蛋的母鸡冲撞了某位大员外府上的管事,被活活打死。牛棚里仅有一头牛,想必其余的前些日子早就被八斗军夺了去,全村都指望着它耕地,见到唯一的一头牛要被人牵走,也难怪那村汉会藏不住,情急之下冲了出来。
但他这样意气用事无疑是非常愚蠢的,那匪寇舔了舔刀尖,面目狰狞道:“老子正愁找不到人下刀子,不见点血回去不好交待,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说,其他人藏在哪里,老实交待老子就发慈悲留你个全尸,你看如何?”
全凭一时血气上涌冲了出来的村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直哆嗦,那头老黄牛埋着头抵他后背,发出“哞哞”的叫声,匪寇见他这副样子,自知无法从他嘴中撬出其他村人的藏身之处,他也没耐心跟他磨蹭下去,挥起长刀就要下斩,而楚平安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此时除了他以外附近再无别的匪寇,而他疏忽大意,漏洞百出,就在刀刃离那村汉不过数寸的时候,楚平安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背后,挥下佩刀,毫无察觉的匪寇在下一瞬手腕一松,长刀无力的落在地上,那名村汉神情呆滞,忘了躲开,是楚平安把刀踢开的。与刀一起落下的还是那名匪寇的头颅,鲜血喷洒了他一身,村汉险些被这血腥场景吓晕过去,楚平安平静道:“牛没了还可以自己多费些时日去耕田,但命没了,指望你的一家人就全垮了。”
他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与那村汉说话已经算是多余的事情,接下来他是死是活便与他无关。他原本打算杀了那名匪寇剥了他的衣衫换上乔装,但他衣服被鲜血浸透,根本就没办法穿,他不得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并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不过半炷香功夫他便换上匪寇装束,又在脸上抹了把灰,瞅准十来名匪寇四下掠夺财物的空当,混了进去。
“听说宁武守军前些日子把造反的八斗兵都给打散了,这是真的吗?宁南的八斗兵可有好几万人,那阵仗可是相当于二十几个咱们山头,他们这么凶悍,咱们跑来捋他虎须,会不会惹恼老虎把咱们一口给吞了?”
“屁,宁武守军这才多少人?能打散好几万的八斗兵?那都是以讹传讹的屁话,老子可不信,多半是八斗兵北上去跟青州来的人马会合,两面夹攻,北阳城怕是顶不住,整个宁州都要落入八斗兵手中了。”
“那可不一定,要是宁州边境的怀朔军出动,区区八斗兵算个鸟?不出半个月便能将宁州全境的八斗兵荡平。这些八斗兵声势浩大,但充其量不过是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的,从中渔利的还是地方上的那些州郡大老爷。”
“八斗兵如果只是群乌合之众,那我们又算个卵?怀朔军厉害归厉害,但老子可听说怀朔军因为某桩悬案与京城那位结下了梁子,接连赶走了十几拨朝廷派驻的文官,朝廷调动三支边军向怀朔军施压,都奈何其不得,这在当年可是震动了整个宁州的,都说怀朔军要造反,割据北地自立了。风声鹤唳了好一阵功夫,比如今阵仗吓人得多,跻身武评的江湖高手足足来了四个!可你看如今,拿得出手的江湖高手一个都没见到,全都在那些地方豪强门阀的府上养着,只等时机一到,这天下势必又将是一场大乱。如果咱们不早些站稳脚找好靠山,就凭一个小小鹊尾山,是没办法在乱世中立足的。像这样的打家劫舍,唉,终归成不了气候。”
楚平安埋着头混在这群匪寇中,未曾料想区区匪寇竟然有人有如此见识,不由多看了那人一眼。那人面如黑炭,发如钢针,满脸的大胡子,相貌的凶恶程度倒是与张铁枪有得一比,怎么看都是个杀人越货的凶悍角色。可出乎楚平安预料的,他身上并未见血,刀刃也非常干净,撇开这副足以吓哭小孩的凶恶面目不论,他似乎与这群匪寇格格不入。
当然他不会因此就放弃对这伙匪寇出手,正犹豫该在何时动手,猛然间前方的一间屋子传来哭声,所有匪寇都看向那座火势已经熄灭的屋子,显然里边藏有人。两名匪寇神情一凛,握着刀就要进去,楚平安手中刀刃微寒,要救下藏在屋中的小孩,他唯有在后边下黑手,杀死两人制造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