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人过来,刚才腰杆还硬得不行的老员外立即变得老态龙钟,咳嗽得厉害。活了那么大一把的岁数,又是做生意的买卖人,自然是瞧出这两人是八斗兵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相貌堂堂的绰枪战将,都说相由心生,这人怎么看都是个直爽豪迈的青年汉子,要是蛮不讲理来耍横的,一声大喝恐怕他那老胳膊老腿儿就得跟着散架了。
那包子铺出身的八斗兵看到这一行人骑马过来,连忙过去恭敬行礼道:“马将军,莫姑娘。”
刚才想去拿馒头,被老卒训斥了的年轻八斗兵看到这人笑着招呼了声“马大哥”,那老卒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笑意轻松。那威风凛凛的青年将军勒马停下,笑着回应了他,这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八斗兵面有难色道:“启禀将军,这些百姓,百姓不大配合,他们不愿意吃早饭。”
青年将军皱眉翻身下马,他旁边那名莫姓姑娘似乎不怎么擅长马术,他扶了一把才帮她下马。两人走了过来,近两百名百姓里,唯有那老员外以及那名搀扶着他的后生是站着的,青年将军径直问道:“老丈,你们这是何故?难道是我营里兄弟蒸的馒头不合胃口?要不我让他们换两车过来?”
青年将军回头就要吩咐下去,那老员外已知眼前战将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胆大无礼之徒,当即冷笑道:“不必了,你再怎么换,能换得回我们安陆县的锦绣家园?换得回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吗?”
青年将军沉默道:“老丈,战火无情,还请节哀。”
老员外啐了口唾沫道:“节哀?我呸,你们这群该死的畜牲,我放火烧了你的家园,再给你说节哀你愿意吗?你好好看看,好端端的安陆县城变成什么样子了?这都是拜你们所赐,你们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老员外情绪激动,哪有先前老态龙钟的样子?青年将军脸色沉重没再说话,反而是那莫姓姑娘轻声道:“老人家,切勿动怒伤了身子。我知道您可能无法谅解我们,但请看看,对面的那些人,他们也和你们一样,曾经都有属于自己幸福安定的家园,谁都想好好的活着,守望着自己的幸福,耕耘着自己的理想。可这一切都被世道给毁了,贪赃枉法的官吏,沉重的徭役赋税,横行乡里的恶霸,蜂拥四起的盗贼。无辜的百姓们还在苦苦坚持,但在去年,河北大旱,黄河决堤,上百万人流离失所,朝廷不仅置之不理,还征调民夫修筑宫室,这让百姓们还怎么活?我们八斗米道枉受百姓香火,无力赈济如此多的灾民,修书向朝廷求粮,可朝廷怎么回答的?仓中无粮,灾情虚报。州郡的粮仓里,分明积压着堆积成山的粮食,官府和地主豪绅勾结,囤积居奇,用百姓的性命去换取他们腰间的铜板,朝廷对此还浑然不知。有御史血书直谏,反被权臣诬告,被下大狱,那些宦官权臣眼里,哪有老百姓的死活?我们万般无奈,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朝廷,老百姓们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这姑娘说得恳切,眼眶湿润,那些年轻的八斗兵们,大多埋下头沉默下去,显然他们都是来自受灾的州郡。庙堂上的皇亲国戚不知道地方上的灾情,那老员外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安陆县这边受灾较轻而已。
但那老员外却是冷冷道:“你们自己活不下去,就要拉我们下水?这是什么道理?看着吧,等到朝廷大军一到,你们肯定会被杀光的,反贼通通都将不得好死!”
包子铺出身的八斗兵气得不行,指着老员外怒道:“你……”
气氛一时僵硬,这个时候一个小孩拽着一个妇人的衣角道:“娘,我饿。”
莫姓姑娘拿了一个馒头,俯身递给那个小孩,可那小孩刚刚接住,老员外便一把抢了过去,狠狠扔在地上,呵斥道:“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安陆县便不会有一人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的恩惠!”
气氛已然降到了冰点,那小孩显然是被吓住了,退缩到一旁,妇人抱着他默默流泪。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青年将军和莫姓姑娘身上,看他们如何处置,这老员外显而易见的是将了他们一军,不给他们留半点的台面。
谁都没有动,有人压抑着怒气,有人释放着哀伤。
谁都不能动,若是动了,人情也好,道理也好,都将处在相当不利的局面下。
可有一个人偏偏动了,因为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更没有什么多余的顾忌。
楚平安捏了捏腿,疲于奔命一晚,又挨了一夜的风寒,腿脚难免有些僵硬。他走到前头,弯腰拣起了被老员外扔在地上的馒头,馒头还冒着些热气,但已有一半沾上了泥浆,楚平安自嘲笑道:“这么脏的馒头,还真是适合我。”
老员外不料人群里有人忤逆他的意思,当即火起,指着楚平安道:“小子,你……”
楚平安撕了块馒头皮,慢悠悠道:“我什么我?老子肚子饿了想吃个馒头不行?还要你允许?”
众人均是不料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少年说话如此的大不敬,抬头看他,老员外怒火中烧,愤然道:“你是龙夏的子民,怎可受乱贼的粮食?你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吗?”
楚平安冷笑道:“老子吃个馒头还能扯到列祖列宗上了?你他娘的又不是老子祖宗,关你屁事?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我看这话就应验在你身上了,是谁放火把县城烧成这样的?又是谁把那些被困在火海里的百姓从阎王殿里拽回来的?你这老杂毛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眼睛长屁股上了吧?人家对你客客气气,你不感恩戴德还咄咄逼人,而那些放火烧你房屋杀你家人的真正畜牲你还百般维护,老子要是你,早就羞得一墙撞死了,也亏得你长了那么大的年纪,脸皮才能练得这么厚。”
老员外被楚平安这番话气得七窍生烟,胸口起伏不定,搀扶他的晚生连忙劝他别说了,替他抚平胸口。可这老员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恼怒道:“你这小子实在无礼,可知礼义廉耻为何物?我……我……”
楚平安不耐烦道:“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还是省下你那口气吊着做你的太平梦去吧。无法逆转这个时代,就只有去想该怎样苟延残喘的活着。”
楚平安又抓了个大白馒头踹在兜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他在安陆县城里找了一夜,也曾找到几个同为铁字营的袍泽,但得到的回复是城内火起之后,他们铁字营根本就无法固守城门,城内百姓纷纷逃窜,仅凭他们无法阻止数以千计的百姓出城,八斗兵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大举入城,混乱中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士卒纷纷逃难,他们连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哪会去在意两个小小的火头兵是生是死?
楚平安事后也得知八斗兵提前进城为的是救火,一片混乱下县城守军被自行冲散,双方并没有爆发冲突。闷葫芦和褚肥圆两人多半是被乱民冲散,已经退往宁武郡去了,这稍微让楚平安宽心些,他打定主意要到宁武郡去找一遭,好歹兄弟一场,不能就这么散伙了。
楚平安如此计量走到南门,有八斗兵在城内维持秩序,不少人扛着没烧透的木材,挑着砖瓦收集在一起准备修葺。城内尚有数千百姓,一个个情绪低落,还未适应时代的转变,何去何从,尚未可知。楚平安长叹口气,他自己,又将随着这乱世的叩起飘零到何等境地呢?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后边道:“请等一等。”
楚平安自问在这城里没什么熟人,笃定这不可能是叫他的,继续走他的路,直到一骑在他身侧勒马停下,楚平安这才止步,侧身看去,赫然是先前那名莫姓姑娘,楚平安有些诧异这姑娘叫住他干啥?难不成吃了俩馒头还得付银子?那有个馒头是人家扔的,也只能算一个的钱啊。
那姑娘想要下马,但那青年将军不在,没人帮她,她下马有些吃力。楚平安帮了她一把,有些纳闷她下马这么难那上马是咋上的啊?骑术未免也太烂了。莫姓姑娘如释重负道:“得救了,谢谢你。”
楚平安不觉得自己是做了多有能耐的一回事儿,更不觉得自己和这样纤尘莫染的姑娘能有啥交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存在江湖雏儿的旖旎梦境,早几年前他就立志攒够银子就去睡个楼子里价钱最高的红牌姑娘,实打实的真金白银,那才来得实在。江湖儿郎和大家闺秀相忘江湖?那都是吹出来的狗屁!
楚平安没有那份献殷勤的觉悟,问道:“你是在叫我?”
那姑娘认真道:“嗯,多谢刚才你帮我们八斗米道说话。刚才那种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楚平安淡淡说道:“就事论事而已,没什么好谢的。而且我对你们八斗米道也没什么好感,我兄弟正是被你们的大军给冲散的,要是我兄弟有个什么不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想必也不会在意我这种小角色的愤怒的。”
那姑娘奇道:“什么大人物?你说的话好奇怪,我是莫纤纤呀,不是什么大人物。”
纤尘莫染莫纤纤,有意思的名字,符合她的气质和身份,哪像他楚平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乡下来的小子。
楚平安多看了她一眼,这样近距离瞅一个姑娘,而且还是个漂亮姑娘对他而言是件很难想象的事情。楚平安从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是什么天赐洪福的幸运儿,要不然他也不会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对于这种姑娘,他素来是避而远之,省的自己牵肠挂肚,最后却凭空惹来那些文人骚客对酒平添的所谓相思。
不欲相思,却更相思。
楚平安叹了口气道:“那我换个说法,其实刚才那种状况,什么都甭说,打掉那老家伙两颗门牙他自然也就老实了。你看他穿的那身绫罗绸缎,走个路还有人搀扶,就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大员外。他也就是吃准了你们心肠好不敢拿他怎样,他才敢如此放肆,这样也能在百姓里边积累下声望名声,越是有名越不敢拿他怎样,等到官军打回来了,他铁定第一个去开城投降,到那时候他功劳可就大了,保不准就给儿孙在功劳簿上划上一笔,由商转仕,那老家伙完全是把你们当成是买卖来算计,算得贼精了。”
莫纤纤捂住嘴巴道:“原来这里边还有这样一门学问,可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怎么可以打他呢,我们匡扶救世是义举,不能做不义之事的。”
楚平安打了个呵欠道:“我是不懂你们的什么温良恭俭,礼义廉耻,我只知道想要办成事,就不能按照套路来,不择手段才行。当然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去钻那些鬼域伎俩掉身价,我也就随口说说,你甭往心里去,我要是对的我就不会只是个胸无大志,无所事事的小混了。我这套肯定在你那个层次里行不通,再说了我一辈子都触不到那层次。没什么事儿就别了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都很忙的,我也得去宁武郡寻我兄弟去了。”
莫纤纤点头道别道:“那再见吧,希望还能再看到你。”
楚平安握着半截还没吃完的馒头挥手道别,头也不回。
晨风把少女的裙角吹得摇摆,少年的心似乎也随之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