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部并没有规定知识青年不准谈恋爱,农场里有不少高中生,还有一些65届以前的老职工,这些人年龄已经不小。场部为了鼓励知识青年“扎根农场”,反倒是默许甚至乐见知青们谈恋爱和结婚成家的。
夏天雨已经过了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谈恋爱并无任何不妥,谁都没法在这一点上找他的茬。可是麻烦还是找上了他,并不是因为有姑娘喜欢上了他,而是因为喜欢上他,并且他也喜欢的姑娘是个“根正苗红”的工人后代。
现在的夏天雨,名义上已经是人民的一份子,不再是被审查和怀疑的“阶级异己分子”,连队领导不能再用诸如“拉拢腐蚀女青年”之类的罪名威胁他。所以这次麻烦最先找上的是叶梓青。
叶梓青是团员,于是第一个出面的是团支部书记,同时也是党支部和革委会的委员,还是她的同学吴明。
吴明和叶梓青谈话,内容是关心她的“进步”,提醒她不要动摇了“阶级立场”。他的话里话外,只是在“不经意间”提到了有人说她和夏天雨话比较多,并没有直接指责她和夏天雨谈恋爱。但是叶梓青一听就明白,这是吴明代表组织,在告诫她不要和夏天雨这样政治上不可靠的人过于接近,更不能和这种人谈恋爱。
叶梓青对吴明的话并没往心里去,虽然知道吴明代表的不是他个人,她也没有按照他说的那样,果断地切断她和夏天雨的关系。
这次谈话以后不久,吴明得到上级领导的垂青,被任命为连队的党支部书记。原来那个没什么文化,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书记,被调回场部安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老书记调来连队任职,前后一共才三个多月,他似乎对夏天雨这样犯了********的人很宽容。
老书记来了以后,夏天雨被他推荐到场部,参加所谓的政治思想改造和转变快的犯错误青年座谈,客观上让他的处境有了改善。夏天雨回家休假,母亲告诉他:农场里有人到了她厂里,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还和她见了一面;那人说夏天雨在农场很好,思想改造很有进步,让她放心。
夏天雨知道这件事以后,仔细的想了一下,最后确定到江海厂里宽慰母亲的,很有可能就是新来的支部书记。他确定不了,但不管是不是老书记,他都觉得这个年长者是个好人,心里一直怀着一份感激。
老书记走了,新的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变成了和他们同时来到农场的吴明。这个吴明和叶梓青是小学、中学的同学,可是他的上任,并没有让叶梓青的处境变得好一些,反而变得比以前更难受。
新书记上任以后,连队里的情况表面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事件。但是夏天雨能够感受到,连队的政治环境一下子就没有了老书记在时的宽松,政治学习多了,开会多了,学习和开会也要求得严了。夏天雨和几个犯了这样那样“错误”的人,都变得有点紧张,甚至是有些惴惴不安。
夏天雨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生,没有人再向他施加压力。连队里召开过几次“批斗”会,有几个犯过错误的人被押上台去陪斗,他和另一个政治上犯了错误,按说错误性质是“最严重”的人,却都坐在了台下。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几天,烦恼就来了。
叶梓青的神情开始变得忧郁,和夏天雨在一起的时候话也少了,有点郁郁寡欢。夏天雨马上就敏感地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在他的追问之下,叶梓青告诉他:吴明很正式、很“严肃”地找她谈了话,要她站稳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要和夏天雨这样的人保持距离。叶梓青说吴明的态度很郑重,明确说她和夏天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是同一类人,要她不能丧失立场。吴明没有提到她和夏天雨谈恋爱,但言下之意非常明确,那就是决不能和夏天雨谈情说爱,如果那样的话,将会严重影响她今后的进步。
以后的两年时间里,吴明以及他安排的人,又找过叶梓青好多次。他们和叶梓青谈话的方式和角度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要叶梓青别和夏天雨谈恋爱。
夏天雨和叶梓青感到了压力,也曾经商量好暂时不多来往,至少在表面上让别人觉得他们已经分开了。他们这么做了,坚持了几个月,但在春节回家休假的时候,两人被压抑的感情终于爆发。他们从来没有互相表明过什么,甚至并不是很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和自己相恋。但是吴明等人的做法,反倒让他们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感情——他们真的相恋了,而且在压抑了几个月之后,两人决定不再装假。他们回到农场以后,干脆公开谈起了恋爱,根本不再理睬吴明等人的看法。
没有人知道吴明是怎么想的,在“劝说”无效之后,他和几个找过叶梓青的人都不再说什么,一段时间里风平浪静,似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农场由于是直属江海市管辖,从70年代初开始,每年都有一部分知青可以回城,农场的人把这叫做“上调”。夏天雨也想过回江海,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寄多大希望。他没有想到,****结束的前一年,江海市竟然发了个“二十六号文件”,其中有一条就是家中的独子,或者多子女但身边无子女的家庭,这类家庭下乡的知青子女可以调回原籍。夏天雨占了这一条规定的光,终于被“上调”回到了江海市,回到了母亲身边。
这本是件好事,可是对夏天雨来说却是喜忧参半,并没什么值得太高兴的地方。此前的几年中,“上调”的人全部都是回到江海,没有例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夏天雨回城的这一年,农场“上调”的人竟多了个去向,就是江海市的“小三线”——外省临近江海的几个由江海负责开发的原料供应基地。
叶梓青差不多是和夏天雨同时得知自己“上调”的消息,但是她的去向,就是淮北的那个矿业基地。农场里的人都明白,这是吴明在报复,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对叶梓青不听他话的惩罚。许多人都很同情叶梓青,也很同情夏天雨,可他们都无能为力。
叶梓青到了淮北,由于是国有大型企业,待遇还算不错。但是在她和夏天雨结婚以后,他们就成了分居两地的夫妻,而在他们的女儿降生以后,这种状况就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不便和烦恼。
刚结婚的那几年,夏天雨也曾经花了不少力气活动过,想让叶梓青调回江海。可是他们两个家庭都没有什么背景,一次次的活动,换来的都是失望。到后来他们疲劳了、累了,不再进行徒劳的努力。
现在情况又有了变化,淮北那边的企业被移交给了当地,单位里凡是夫妻双方中有一方在江海的,只要有单位接收,他们那边都放人——这个条件比以前是松得太多了。
以前只要淮北那边放人,江海这边的一方所在单位,一般都会照顾自己的职工,同意对方调进自己单位。夏天雨满怀希望去找了自己的单位领导,谁知道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现在单位不景气,本身就面临裁员,不可能再调进人来,特别是调来的还是快要到退休年龄的中年女工。本来这件事还不算什么,叶梓青还有一年就到“待退休”的年龄,有了“待退”的手续,她可以不用接收单位就将户口迁回江海,户口随她的思雁自然也就和她一起回来了。
但是现在思雁面临着中考,按照政策必须回到淮北去参加考试,而且高中也要在那边就读。为了不至于因为两地的教学进度不同,影响到思雁的学习,特别是影响到她三年后的高考,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在思雁中考之前将户口迁回来,然后在江海参加考试。为了这件事,叶梓青回到江海,几乎天天都在奔波。
夏天雨没有别的门路,只有硬着头皮多次向自己的单位求助,可是厂里给他的回答总是“爱莫能助”。
夏天雨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漂浮在眼前。他知道今天妻子肯定又是白奔忙一场,想到妻子这些年跟着自己遭受的委屈和艰辛,他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歉疚。
他不知道眼下是几点钟,但凭着感受到的凉意,可以断定已经到了下半夜。父母睡的房间里忽然有了很轻微的响动,他知道这该是母亲起来上厕所,这也可以说明时间过了半夜。他不想被母亲发现自己没睡着,以免让老人觉察到自己有心事,继而替自己担心,所以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母亲轻手轻脚上完厕所,回到房里去了。夏天雨躺在那里又想起了母亲,这一生中她先是为了父亲,后来又是为了他这个儿子,担惊受怕了几十年,现在父亲回了家,她也老了,却又要为孙女的事操心劳神。他觉得母亲这几十年真的不容易,命运对她实在不公。
想着想着,一阵阵困意袭来,他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