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夏天雨想起昨天叶梓青说的,今天是她们单位女职工体检,就问了一句:“你们今天体检怎么样?都检查些什么项目?”
叶梓青把双脚收到了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了半个身体,又将背后的枕头垫垫好,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随口回答:“就是验了验血,还有一些常规检查,都是妇科项目,没用多少时间,体检结果要两天后才出来。”
夏天雨所在的厂里,以前也是每两年组织女工体检一次,这件事工会的女工委员负责落实,他自然也了解。他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听叶梓青这么回答,也就不再问,两人靠在床头,看着电视,说起了别的事。
现在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平淡、无忧,从未有过的踏实、知足。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激情和梦想,人生追求的目标,也已经从天际回到了地上,要说还存有一点幻想或者说期望的话,那也是转移到了他们的女儿思雁身上。夏天雨看着身边的叶梓青,心中涌起一股温情,他对现在的这种生活非常满足。
又过了两天,夏天雨发现叶梓青的情绪有点低落,到晚上问她是不是累着了?
叶梓青告诉他:“没事,就是今天我们体检的结果下来了,一百多个女的,只有三个要去复查,我正想着这事呢。”
夏天雨知道女工凡是通知去复查的,都是医生怀疑有问题的,他有点耽心地问:“复查通知说没说原因?”
叶梓青说:“说了,我们三个里面有一个是乳房肿块异常,我和另一个是子宫或卵巢发现囊肿,都比较大。没事,医生说这是常见病,我们单位还有好些女工都有囊肿,只是个体小,就不用去复查了。另外的那个女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两年前就复查过,到现在都没发现什么问题,你不用耽心。”
夏天雨厂里自从他当了工会主席以后,每次体检,也都会有少数女职工被通知复查,至今只有两个女工因为囊肿体积太大,做了手术。这两个做了手术的女工和厂里其他复查过的女工,至今都很正常。想到这儿,他稍稍放下了心,不过真如俗话说的“关心则乱”,他还是叮嘱了一句:“那你到时候一定要去,彻底查一下总是好的。啊,千万别忘了。”
叶梓青听话地点头答应了,夏天雨这才放了心。
接下去的日子里,又是复查和等待,直到一个星期后,叶梓青回家后的神情有了大变化。她告诉夏天雨:医院通知她,她的卵巢囊肿异常生长,必须尽快动手术,要她预约个日子。
夏天雨虽说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说,尽量安慰着叶梓青,心中却打上了鼓。第二天他就和叶梓青的单位领导联系上了,电话那头的领导要他到他们单位去一下,他的心不禁“忽”地一下沉了下去。
他心急火燎赶了过去,没有惊动叶梓青,直接找到了他们的经理。经理说这件事是总支书记在管,把他带到了总支书记的办公室,然后带上门离开了。
书记是个爽快人,虽说常年的政工工作,已经让他的说话举止都显得很见火候,不温不火的,但是说话很干脆,直来直去。他没有兜什么圈子,在证实了夏天雨是叶梓青的丈夫之后,就告诉他:“叶梓青体检的结果不大好,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所以建议她尽快手术。这个结果还没有直接告诉叶梓青,希望你能回去做做她的工作,让她去动手术。不过你也不要太耽心了,即便最后结果真的是恶性的,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只要早做治疗,这种肿瘤也是没有问题的。”
夏天雨心中乱糟糟的,以至于书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能听清。他谢了书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外面的。他现在办公的地方是在局里临时辟出的一个办公室里,平时没几个人和他一起办公,赵安国已经回到了他原来的部门,刚被提升了半格。严明现在是常务副书记,只是在这个小组的兼职一直没有宣布撤销,名义上还是这边的直接领导,平时基本上不过来。
夏天雨找到了严明,说了自己遇到的问题,说可能这一段日子自己会多请点假。
严明很关心他的事,他对夏天雨说:“这样吧,你回去对小组里的人说一声,就说你可能会有点事不到组里上班,手头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办。你别对他们说叶梓青的事,我回去和他们招呼一声,告诉他们你最近有点事要办,你如果要请假,只要打个电话过来就可以了。你让叶梓青一定要尽快去手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她的单位我也会打电话过去,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会给她最好的安排,你放心好了。”
夏天雨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开始想着如何说服叶梓青马上住院,还有住院以后该做些什么。
叶梓青很听话,几天以后就去医院预约好了,经过一连串的等待、入院、预检,在一周后终于躺到担架床上,被推向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口,夏天雨和女儿思雁并肩站着,目送着叶梓青被推进手术室。叶梓青朝夏天雨和思雁看着,一眼都不眨,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遮断了她的目光。
接下来就是令人有点窒息的等待。思雁坐在那儿默不出声,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手术室的门,只要那扇门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冷不丁的站起来,直到看清那只不过是护士出来取什么东西,或者是出来的护士报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才重新坐下,继续盯着那儿的动静。
夏天雨表面上要镇定得多,但是内心却同样的不平静。他想起了自己和叶梓青的相识,还有那一场艰难而又令人刻骨铭心的相恋。他想起了这么多年,叶梓青跟着他过得极其艰辛,但是她从未有过怨言。她这么默默忍受着,一直到了现在,总算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正常的家庭生活了,却又遇到了这么档子事情。
他想得很多很多,从小时候一直到读书求学,后来又是“上山下乡”,再后来就是回到了江海。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一幕一幕都在脑海里浮现,其中有波澜曲折,有跌宕起伏,有痛苦和艰辛,也有愉悦和欢欣。不过他屈指数来,在他的这几十年里,似乎曲折磨难大大多于安乐平和。
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外婆曾让他名义上献身佛门。外婆家近旁宋帝庙的老和尚,给他取了个“法号”,放在一个香囊里,挂在了宋帝菩萨座下——他还记得那个有点滑稽的“法号”,确有几分和尚味道,叫做“贞福”。外婆还让他认了号称“小神仙”的“紫金庵”尼姑“慈圣”做“继娘”,并且让她给算过一卦。他长大后,“慈圣”就不大再抛头露面,给人算命也偷偷摸摸的,后来在****中被批斗致死。但外婆至今还常常挂在嘴边,说那个“小神仙”算得真准——他这一生都将是坎坎坷坷、动荡不安,要到一个甲子轮回,才能顺当起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连连——难道尼姑的话真要一语成懴不成?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凭感觉手术快要结束了。这时候,他又想到了今后自己的去向——同学那儿是去不成了,如果不想留在局里,那目前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到合资企业去占一席之地。他觉得在这段日子的交往中,陶建章和他的手下留给他的印象都不错,和他们相处应该会比原先在“春风”厂的时候容易一些,他还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想到“春风”厂,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丛蓉。他知道丛蓉这一两天里就会去深圳,从她打来的告别电话中可以听得出,今后她大概不会回来了。他心中有一丝惆怅,但同时也有一种解脱,他觉得这样也好,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
这时候,手术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一个医生和一个拿着托盘的护士出现在门口,那医生喊出了一个名字:“叶梓青!谁是叶梓青的家属?”
夏天雨和思雁立即答应着快步走了过去。那医生指着托盘告诉夏天雨:“叶梓青的肿瘤是阳性,但发现得早,手术非常成功,现在清扫已经结束,正在缝合,马上就会出来,你们可以放心。”
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天雨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奔涌而出。
差不多与此同时,西郊机场上,一架“波音757”客机快速滑过跑道,机头一昂腾空而起。
机舱里,丛蓉靠窗坐着,看着窗外的地面倾斜着迅速逸出了视线。没多久,机身渐渐恢复了水平,她贴近舷窗朝下看去,地上的建筑、田地、河流和道路,甚至路上的汽车都历历在目,只是都变得很小,小得有点不真实。下面的景色已经是郊区,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就飞出江海的边界,还是在江海的范围之内。
她看着翼下这片陌生而又亲切的土地,想到了自己这次的南下,真有点吉凶未卜之感。
她上次被王为民羞辱之后,立即采取了后补措施,总算生理节律没有出现异常,在提心吊胆半个来月之后,她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在此之后,她又等了一个月,直到生理周期再次如期而至。
接下来,她几乎是掰着手指计算着日子,在觉得最有把握的日子,她最后一次和夏天雨结合到了一起。从那天以后,她差不多是怀着同样忐忑的心情,等待着,期盼着——她想要随身带走他的一部分,让他永远相伴在自己的身边,即便是她已经决心和他永不再见。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傻,如果真的如愿以偿,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以一个单身女人的身份,带上一个孩子生活,那将会充满了艰辛。但是她铁了心,就想要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的孩子,她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会再接受任何别的感情,至于付出,那就更是什么都在所不惜!
她的生理节律一直非常正常,现在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都没见动静。她带着欣喜和期盼,也带着一份忐忑不安,祈求着上天不要让她失望。
她这么想着事情的时候,飞机已经再次爬高、改平,到了正常的巡航高度,飞得十分平稳。广播里也传出了乘务员的播报,提醒大家可以解开安全带,也可以走动了。
她解脱了安全带的搭扣,活动了一下身子,忽然感觉到耳朵有点涨。她知道这是由于飞机突然改变高度,耳膜两边的气压差变化造成的短暂现象。她想到包里为此还准备了口香糖,就拿起随身的小包翻找起来。口香糖掉到了包包的底部,她去拿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信封,她顺手将信封拿了出来。
信封上已经写好地址和收信人,连邮票都已经贴好,只是没有封口。她抽出了里面的信纸,打开,信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却整整齐齐地画着几排圆圈。圆圈很多,不用细数,她知道那些有单有双的圈圈,一共有九十三个。她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圈圈,一个个画得很工整——为了让这些圈圈排列得好看些,她用掉了不短的时间和好几张纸。
这封信她原本准备在离开江海之前寄给夏天雨的,但是犹豫着一直没有将它投入邮箱。这些圈圈,还是以前夏天雨告诉她的——这是南宋那个才貌双全,但又一生郁郁的女诗人朱淑真写给丈夫的《相思词》,后人也叫它《圈儿词》。这首词是这样的——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在买好机票决定离开之时,想到了这首词,就写了下来。她本来是准备寄给夏天雨的,别人看不懂,他应该还记得这词。但一直到她上了飞机,这封信还是躺在她的包里。
她看着这张满是圈儿的纸,心中泛起一丝哀怨,但随即过去了。她的目光越过舷窗玻璃,投向了一望无际的天空。此时的天空呈现一种极其纯净的深蓝,显得那么的静谧而深邃,那么的引人遐想,但同时也显得那么的神秘莫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