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富有四海,却困于宫室之中,生不得脱,死不能解。
秦宇凡当年在书中看到这句话时,感慨良久,最后却是将书页偷偷撕下烧毁。
这话是对的,可因为是对,所以更不愿意让人看到。
他讨厌皇宫,他恨那把椅子的颜色太刺眼,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坐上那把椅子,这是身为皇子的宿命。
不生,则死。没有中间路可选。
先皇生十七子,迄今为止只存了两个人,一个人是皇上,一个则是他。
虽然没有问过任何人,但隐隐的,秦宇凡仍察觉到自己跟其他人的不一样,他识字的时候比人早,看书的时候比人早,懂事的时候比人早,甚至连记事都比人早。
所以,他记得母亲的样子,更记得母亲死时的样子,尽管那个时候他才四岁。
他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那天开的花,记得母亲脸朝下的浮在水里的样子,记得她靛蓝色裙摆上大片大片的石榴花。
他更记得那天的前一个晚上,母亲在太皇太后面前痛哭着哀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他发着高烧,躺在榻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可耳力却前所未有的清楚。
然后,他听到一向最是和蔼可亲的太皇太后冷冰冰的说,“好吧,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保住你的孩子。”
然后,被称为疯子的母亲在众人的注目下大笑着跳入了御花园的水池中,等救上来时已经不会呼吸了。
然后,他的病好了,太后把他抱在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喊着“可怜的孩子啊,以后就只有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
他眨了眨眼,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了很久之后才张开口,清晰无比的叫出自己的第一句话,“皇祖母。”
他没有喊过母亲哪怕一声的“母后“,因为他一直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这宫里头,唯有疯子和傻子才能活。
他的那声叫唤十分及时,太皇太后愣了下,然后抱着他笑得乐开了花,亲着他的脸连声的叫着“好孩子“,周围人跪了一圈,各种谀词如潮,内内外外一片欢喜,大家都似乎忘记了,皇贵妃刚刚殡天。
葬礼上,他被穿了白布麻衣的按在灵前,许多人按着他的头要他跪下磕头,要他哭,他在那里茫然的左顾右盼,眼中只有好奇。皇上来了,看到他这样子便笑了,“这孩子可真傻,连亲娘死了都不会哭。”
他看着那个满是戾气的男人,裂开嘴呵呵的傻笑着。皇上打量了他半天,最后说道,“这孩子真有意思,改天把他报过来,让他跟太子一起玩玩吧。”
因为有这句话,他便经常被带到皇帝的面前去,不过不是跟太子玩,而是被皇帝玩。有的时候逗他吃有毒的东西,有的时候让他玩危险的工具,有的时候带他去看杀人的场面,甚至将他放到笼子里跟猛虎共处。
皇帝不会杀他,因为他造的杀孽都多了,兄弟们都已经死伤殆尽,只剩着这个毛孩子,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连唯一的弟弟都不放过。
可皇帝一直在试他,他想知道这个傻孩子究竟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可是看着当着他的面掺下去的****他傻呵呵的端起来就喝,放了毒的糕点他眼都不眨的吧唧着就想吃,即便是在悬着利刃的刀剑下也能呼呼大睡,将拔了牙的毒蛇放在他身上他也咯咯笑的去摸舌头,于是皇帝便放心了。
这孩子不仅傻,还缺心眼。
所以,他成了皇帝最宠信的王爷,不满十岁,封号便一个接着一个来,他笑呵呵的拿着金银珍珠做子弹的打鸟兽,皇帝看见了不但不责怪,反而让人多搬几筐来。
等他八岁的时候,皇帝处决了一个想要私下里谋害他的宫女,秦宇凡便知道自己大概再也没有被杀掉的可能了。
无用,无害,有趣,皇帝需要的就是这么个小东西。
而太后要的更为简单,她只需要皇家血脉而已。
所以在她面前,他是个乖巧的孙儿,晚慧一些,但是却乖巧听话,而且十分黏人。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换帝的决心,他也不曾惊讶,只是恭顺的点头,“一切但凭祖母做主,只有一条,你老要千万爱惜自己的身子,万不能弃我而去。”
“傻孩子。”皇太后笑着揽过他抱在怀里,轻轻的说着,“当然,皇祖母一定会扶你登上大宝的,看着你作用江山的。”
“嗯。”他应了一声,柔顺的说,“我只希望祖母能够康泰延年,平安幸福。”
秦宇凡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狠心的人,但是当某些事情发生之后,他才认识到,人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良。
秦宇凡是在被掳的途中遇到那个小女孩的,看着她小小的年纪,身体里却有着不输于大人的冷静,他就忽然想把她留在身边。
他其实很寂寞,想要个朋友,或者说,同伴。但是太脆弱的东西在他身边都活不久,或者说,即便是活下来,也很快的磨掉了光泽,变成一堆平凡无奇的厌物。
他去了她的家,看到她的亲人,一堆很俗气,但是意外的让人舒服的俗人。
“你真的要带走她?”祖母问的意味深长,他们都知道,留她下来,在这个环境里她会活的很幸福,或许并不轰轰烈烈,但是却比他们每一个人都幸福。
“我喜欢她。”他害羞腼腆的笑着站在祖母的身边,心头却越发的想要她了。
看着她这么幸福,他忍不住就有些嫉妒。
他本来以为要花很大的功夫,但是没想到竟然很容易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拉着她软软的小手坐在车上,看着她趴在窗口看着渐渐远去的村落,他这才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可是,他不后悔。
“我会对你好的。”他笑着对她保证,这句话有着百分之百的真心。
他的世界里,只有她是他用力争取来的,所以他若有十分,他便会把九成九都给了她。
她笑着,不说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从此,他们在那个冰冷的宫闱里相依为命。
凌钱快要病死的那次,秦宇凡是第一次发怒。
他知道,这是故意的。
他新登为基,有很多事情忙不过来,忽略了她是不得已为之,但是祖母呢?
他不会相信,万事都算无遗策的祖母,会连一个小孩儿都照顾不好。
他抱着她发烫的身子,抖得比她还要厉害。
他想起了母亲的“失足落水“,想到了母亲那冰凉的身子。
祖母是故意的,他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她的温情都建立在对她有利用价值的情况下,母亲完成使命,送来一个她要的孩子之后就可以死了,而凌钱,他摸着怀中跟小鸟一样的孩子,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玩具,是为了安抚自己存在的小东西。现在他已经登基为帝,需要更体面的玩具相称时,她便开始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她了。
秦宇凡知道自己无法反抗,他的背后有看不见的线在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根都握在祖母手里,他若是反抗,不但护不住她,还会给她造成更大的灾难。
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杖毙了那些无辜的宫人,然后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宫,同吃同处。
他让所有人知道,她在他心目中不仅仅是个玩具而已。
当然,这样还不够,他的手不够长,指派不了人,但是挑拨离间总还是会的。
皇后之位是个大诱饵,足以挑动的许多权贵蠢蠢欲动,太后倒是想要娘家吞下,但无奈经过前几番清洗,元气伤的七七八八,却也压不住其它家。他像是对丞相示好,接着又放出话去,说喜欢大将军家女儿的朝气,等到宫中赐宴,却又专门给御史家的女儿礼物比别人厚一倍。
旁人都只当他是没有定性的小孩子,被谁教着就说什么话,可是每个人都天真的觉得别人才是皇上被迫做出的姿态,唯有自家的才是他真心所属。秦宇凡摆着一张懵懂脸暗自偷笑,待着太后问时,却又说是觉得各方都得罪不起,所以才四处卖好。
终究,这些人的争夺还是惹恼了太后,既然她吃不到,那便让所有人都远远的看着吧。反正皇帝年纪还小,立后一事也不急,掐来算去却仍然将着那乡下丫头按在了位子上占着。
秦宇凡坐在宽大的御座上,捉着凌钱软绵绵的小手教她写字,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只觉得满心里都是欢喜。
只是他要的人,他既然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那么纵然拼了性命却也要护她周全。
不过秦宇凡知道,借力打力只能用着一时,到头来若是想要万事都随心,靠的还是硬拳头。
只是他那个时候远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祖母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步。
秦宇凡对于祖母的感情很复杂,他们相依为命,却又相互利用。若有可能,他愿意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给她最高的荣誉,将着这辛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供养起来,让她幸福的过一个晚年。
可是他越长大就越发现,这是个不可能的奢望。
权力是个魔物,你最开始掌握它或许只是为了活命,可是等到最后,攥的越紧,想要放开便变得艰难异常。
秦宇凡觉得自己或许是个异数,或许是一懂事脑海里记忆最深的就是母亲身亡的画面,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着权力有着深深的厌倦。
但是为了生存,他还是要站到最高层。
可是就算他做了很多年皇帝之后,他对于权力的执念并不如自己的父辈或者祖母那么深,他享受着管理一个国家,让百姓得以康泰的成就感,但是却对一言断别人生死这种事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兴趣。
当一个人的眼中,别人的性命已经不能被当做活人看待,而只是朱笔圈勒下的一个点时,那这个人本身,也都是近似于魔物了。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秦宇凡对于死刑都用的很慎重,每年秋决的犯人都审核再三,尽量避免枉杀无辜。
也是因为这种个性,他与太皇太后的矛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激烈。太皇太后过强的控制欲,在不破坏他的底线的前提下,他总是尽量容忍着。
但是,当太皇太后的手从外朝插入内廷时,他终于爆发了。
这么多年,他所一直努力追求的,不过只是为了做一个正常人,跟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他不愿意自己生活的每一处,都充斥着肮脏的利益。
有时候看着后宫里因着各种原因被塞来的莺莺燕燕,他托着腮百无聊赖的想着,真不知道是自己嫖了她们,还是她们嫖了自己。
没当这个时候,他就喜欢望凌钱,她要么在发呆,要么在好奇的打量其他人,那种新鲜和活泼的劲儿总会让他打心眼里欢喜起来。
瞧,尽管满屋子都是他不得不忍受的人,但总算有一个是他自己想要的,他已经比大多数皇帝幸福多了。
对于宠信这件事情,他一直做得很公平,根据每个妃子背后的势力以及自己最近是要提拔重用还是打压处理,决定去她们那里坐几天,坐多久。
比任务还任务,但是却也非得完成不可。
只是除了当初被派来教导通晓人事的女官,他没有睡过任何人。他知道那些妃子们心里头在猜测什么,但是皇帝不举这件事情,谁都没有胆子说出去。实际上也没有人敢怀疑是他的问题,她们只当是自身魅力不够,一边咬牙切齿的骂着对手是小妖精狐媚子,一边却忙不迟迭的从娘家要各种秘方秘药,祈求获得宠幸。
对着一切,楚宇凡都知道,并且在心里头暗笑,却也并不阻止。
他是皇帝,不是男妓,抽出空陪着那些人聊聊已经是工作,没必要还身体力行的陪睡。他对自己的子嗣很小心,也很经心,他想要的是个儿子,而不是一堆怨妇弄出的讨债鬼。
所以,郑才人的事情,是个令他措手不及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