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暑假,一个溽热的下午,好友冯克力突然来了个电话,说他已经到北京了,邀我去看点“好东西”。就这样,在孙建三那狭小破旧的家里,我看到了其祖父孙明经教授拍摄的已经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照片。
在这些照片上,我们看到了上个世纪30年代的川康(今天四川的西北部),看到了一个个剽悍英俊的康巴汉子和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康巴女子。正在打酥油茶的姑娘和摇着经轮走过街巷的喇嘛,雍容华贵的土司脚底下趴着西洋哈巴狗,衣衫褴褛的苦力背上驮的碳有一人多高。我们还看到了藏族的喇嘛和头人在“总理纪念周”上默念孙中山遗嘱,而寺庙广场上看喇嘛跳“布扎”的,更多的却是汉人。红军走过的泸定桥,根根铁索依旧,清兵驻扎过的营盘,门门铁炮兀然。照片告诉了我们一个个闻所未闻的故事,照片显示了一个个很少知道的地方,照片还揭示了一段已经湮没已久的历史。
照片上反映的川康地区,当时叫西康省,刚刚建省不久。这一带,自明朝以来,一直是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居民以康巴人(藏族的一支)为多,喇嘛教中的黄教是当地的主流宗教,而且一直是藏传佛教两大活佛之一的****的精神统治领域。1916年袁世凯死后,作为讨袁主战场的四川,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十几支军阀并起,在成渝间打得难解难分。这一系列混战的最后一场大战,发生在刘姓叔侄之间,侄子刘湘占据重庆一带,叔叔刘文辉控制了成都平原。虽然叔叔财力雄厚,但架不住侄子控制了入川的水路,不仅自己可以源源不断地得到洋枪洋炮的接济,而且叔叔从外面运进的军火都被他扣为己有。就这样,双方恶战一场,最后还是装备精良的侄子占了上风,叔叔一路败退,逃到了一向被视为不毛之地的西康。
得胜的侄子鉴于叔叔已难有作为,故而放了叔叔一马,没做穷寇之追,一任他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安顿下来。当照片的拍摄者随科考队来到这里的时候,当年威风八面的侄子已经故去,他起家的根本之地重庆也已经被******的中央政府鹊巢鸠占,然而,一直到1949年解放,刘文辉始终在西康高坐,四川解放前夕,他响应****的号召,倒了******的戈。应该说,多少年来,西康的历史,连同刘文辉的历史(二刘大战以后)差不多都被湮没了,幸好,我们看到这些老照片,它们多少能够帮助我们记起那个其实很美丽很别致的地方,记起那段饶有趣味的历史。
拍摄这些照片的作者,也是一位几乎被历史湮没的人。孙明经教授,上个世纪30年代毕业于金陵大学,是中国电影教育的开创者之一。在新中国成立前的15年间,他独立摄制各种题材的纪录片49部,组织和参与拍摄92部。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也许还有人记得,那些曾经在电影院里播放过的纪录片,《首都风景》、《上海》、《广东省》、《广西省》、《福建省》、《苏州名胜》、《青岛风光》,以及科教片《水泥》、《牛肉》、《竹器》,《防空》、《防毒》……他参加过四次万里科学考察,用自己的脚踏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他敏锐而细致的观察,通过摄影机的镜头,留在了底片上,也将那湮没的历史瞬间,留给了我们。解放后1952年院系调整,孙明经转入电影学院任教,一直到1992年去世,现在许多当红的电影导演和明星,都受过他的启迪。
我们看到的照片,是1938年至1939年间,撤退到重庆的内地十几所大学联合进行的西南科学考察途经川康时拍摄的,当时,孙教授主要的工作是拍电影,照片只是顺手采撷的副产品。而像这样的照片资料,孙家有几麻袋之多,经“****”之劫,大都被工宣队送给了火神祝融爷爷,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劫后余存的九牛一毛--据孙明经的哲嗣孙建三说,只因为工宣队撤得太匆忙,门后面还散落了一点点,有幸的是,据孙建三告诉我,原以为已经失散的当年孙教授拍摄的电影,他最近发现还躺在电影资料馆的仓库里。
但愿有那么一天,我们还能看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