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剧本。
只有头尾没过程偷工减料不说,开始结局九曲十八弯压根就串连不到一起——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哪个白痴设计师搞出来的玩意儿?烟岚深深地怀疑,除了游戏框架组、地图组及其他基础设计部门的成员还算靠谱,那些任务设计人员压根就一个比一个渣!
寻日里玩玩家也就罢了,连人控也一并玩进去了——半点同僚面子都不给,相煎何太急啊……
这个任务剧情说简单其实也简单,说复杂简直就算得上玩弄人心。
殷家与沈家乃世交,情谊自然不比其他。殷家数代欣欣向荣,一路鼎盛,而沈家却走了下坡路,日渐没落,多处依仗着殷家帮助渡过难关。琅琊刺本是殷家的家传至宝,因此嗜血利器早年杀人无数、煞气冲天,镇在殷家祠堂中也有数代之久,近年来自然已是满面钝光,不为人知。
沈家家主沈渊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琅琊刺内藏有绝世秘籍,想要借此中兴沈家,于是借口对此利器感兴趣,提出借来一观,沈渊素来为人仁义豪爽,殷家自然不疑有他,将琅琊刺借与沈渊限定三月归还。却不想此人仁义乃假象,限定时日到,却未研究出琅琊刺中的奥妙,心下一恨,竟然设计殷家与人结仇并买凶灭了殷家满门,说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都不为过。
却不慎,殷家并未死绝,还留下了殷楚殷齐这一对姐弟藏于地窖侥幸躲过一命。沈渊自然以世交之名前往吊唁,口口声声发下毒誓要为好友全家报仇,见到姐弟两人,暗下观察其并不知是自己所为,于是就收留了俩姐弟,一方面继续收获仁义名声和感激,一旦真相败露也能先下手为强。而琅琊刺以及殷家遗留下来的财产就光明正大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这就是灭门任务总过程。复仇任务自是以殷楚和殷齐为中心的。现在她是任务NPC殷楚。这种剧情可变任务的主导NPC通常都需要人控扮演,高级NPC真的不多,基本上都摆在六界和三重天,只有人控随叫随到任劳任怨……现在后台需要研究能充分应对玩家各种行为的非高级NPC,需要几个数据模板——主脑就是因此而把她拉去的。
“这种任务明明就是归类在流浪者名下的吧,专业的数据测试员呢?”当时她很淡定地提出质疑,“不要告诉我专门负责这一块的每一个成员全都没有空?”
主脑如是回答:“没有理由。”
也就是说她必须接手?这是什么逻辑?!主脑你不是最讨厌职权交叉重叠等等不清不楚的问题吗??
“数据模板完成后,我可以把明月乡划出来加入你的下属领域。”
真的?这算主脑你用了特权了吧?领域是什么?基本就相当于空间或者地图的掌控权,一旦分配出去,除了天道之内的法则外,其他任何势力想要插手就难了——就连她,即使身份是正道BOSS之高,完全在她掌控之下的领域也就只有镜谷而已。
不,重点是……这个数据模板那么重要?
不管心底怎么思量,此话一出,她想也不想就报出了肯定答复——所以现在她在认真看剧本。中间有大段基本空白,也就是说她可以随心所欲演,反正最后只要把那几个姓沈的全部整死,然后把自己也搞死,让殷齐能活着就行。
她发了会儿呆,忽然挥手收起剧本,下意识整了一下衣袖,目光幽淡静静望着窗格中探进来的一支红梅。
“姐姐——”一声意料之中的轻唤传入耳中,紧接着是半合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殷齐走进来,视线触及到她时带着些许欣喜,掀开珠帘,加快脚步往里间走过来:“姐姐,外面梅花开得正好,怎么不出去看看。”殷齐还未及冠,面貌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俏,声音已经显出微低带磁的嗓音,眉飞色舞的神态却是种说不出的干净明朗。
烟岚望着他,记忆中自然回顾近十年来两人相伴寄人篱下的那些往事,令人悲悯怨怠的身世,这孩子的倔强与骄傲,那眼神想必是柔和万分,看得殷齐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轻轻笑开,微微上翘的凤眼和着柳叶细眉,面若桃李,姿容妖娆,可惜微微掩着病态——这样的五官,首先让人联想到的就是“艳”——偏偏是淡极始转浓的艳,她的气质太过于显眼夺目,让人一眼看见,先注意到的只是那淡雅虚渺的形,其次才注意到那优柔刻骨的颜。
“清静。而且,”她折了窗台上的那梅枝入手,递给弟弟,微微抿着唇,声音带了些许的凉薄。
“窥一斑而见全貌,我见了这支梅,便已阅尽整个寒冬,出不出去又何妨?”
殷齐微微一怔,抬眸,接过嗅了嗅,仔细瞅瞅,又随意插进案上的瓷瓶中:“这倒也是,还是姐姐这里清静。再好的景,去看得的人多了,也会变得俗艳至极。”
她微微一笑:“世伯可出关了?”
“不曾。但是他下请帖邀的那些人倒来了不少。”
“听说有不少年轻俊杰,想必武功也甚是出彩,”烟岚目光优柔,“阿齐若是与他们多多交往也极好呢。”
殷齐的眸光亮了一下:“姐姐说得是。”
“小心点。”
又说了会儿话,烟岚含笑地注视着他离开,置于袖中的素手缓缓伸出,指缝中夹着一根小指长短的银针,上端已然发黑,显然是因为沾染了毒物之故。她专注地凝视着它,想着属于殷楚的爱恨情仇,素淡得近乎叹息的目光渐渐转为凝重深邃,她笑了,那笑明媚至极却隐隐带着令人寒颤的怨怠与阴冷。属于殷楚的仇,与怨。
纤指一翻,银针没入袖中不见了。
她静静注视着窗外,面情忧愁含恨。
怪就怪沈渊为人狠毒虚伪,却舍不了仁义的声名,将两人收养。殷齐本就是个明澈清朗的孩子,只可惜殷楚多智近妖,心细如发!骤然发生如此之大的变故,哪怕是寄生于世伯的屋檐下,又怎能安生?只她一人,暗暗收集证据,孰料借由旁人压根不曾注意的蛛丝马迹竟然探求出了真相!她自是恐慌的,怀疑自己,想找出反驳自己论断的理由,可是她失败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马脚,倘若暴露,凭借着沈渊的手段,她们绝对活不了。
她还斗不过沈渊。
于是蛰伏着静待时机。可那蚀骨的恨压在心底,越积越深、越重、越疼,几乎压垮了她所有的意志。她受不住,忍了几年之后还是告诉了殷齐。所有的认知朝夕之间推翻,殷齐自然恨得一般刻骨,借由这次鉴宝大会作策划,这才揭开了复仇的序幕。
而现今,一切才刚刚开始,殷齐还不知真相,前路上所阻的不但有整个沈家,需要算计还有那些赴会的NPC,甚至还有层出不穷干扰剧情的玩家……这一次,她要如何做呢?
西芜院中已经是一片混乱。
持死神贴上门的玩家尽数入住于西芜院中,所有人皆知此任务的复杂与高端,意见相左的大有人在,混乱在所难免。
离得近了,醉花阴朝谈笑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跃上院墙。往下一看,里面果然打得热火朝天。醉花阴所学虽杂,但均属极为上层之学,论起实力来,在整个江湖中也是排得靠前的;谈笑身法虽次,比起常人来却是好了不少,内功心法的收放自如更是出彩。因此若论敛去身上气息,便鲜少有人能觉察。
而此刻,只在这一个小小的院落中,在他们落脚的瞬间,却有三人的视线倏地朝上射来——似乎只是条件反射性的一眼,但若非功力至高便是感知极其敏锐——这般注目在醉花阴看来自然是一惊。
醉花阴顺势看去,一眼就望见看客中那个素冠白袍执一柄白绒红翎羽扇的男子,当下大惊——竟是北方傲笑红尘的燕无双!再看离他不远处的高个女子,身上是灵鹫宫的统一服饰,容貌昳丽,表情懒散,眼角眉梢勾着淡淡的煞气,浑身上下却无一丝破绽,不知为何一眼看到就仿佛从心底勾起一股寒意,忍不住要打冷颤。至于另一个男子也是非常面生,身穿绸制的衣服,样式非常华美,看上去像是个富商,除此外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是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暗藏精光,看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一个任务竟聚了那么多好手么?
醉花阴心下震惊,面上却毫不动容,朝着目光来处微微点头示意,燕无双微微一笑,也回以一颔首,另两人则是直接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场中。
玩家普遍水准较高,难度系数支线上升……看来这个任务会变得非常有趣……醉花阴这样想着,近乎哀怨地看了一眼边上兴致勃勃的谈笑小盆友——这家伙才是纯粹游玩来的。
场中打得激烈,招招狠手,刀刀拼命,看来彼此之间有深仇大恨,要不然不会连旁人与任务都不顾。旁人也不干预,三三两两作堆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何况留下来的总要是对手,反倒是死得越多越好。
眼看着战局扩散开,有人往后退了退。醉花阴视线游离,暗暗观察着院中众人,除了方才三人之外,最惹人注意的是西南角那对情侣。女子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端的是副美人相,男子眉目俊朗,长身而立,可谓是玉树临风——两人依偎,柔情蜜意,让人不禁赞一声,好一对神仙眷侣!但仅仅是此也没有什么特别,让醉花阴一眼就记挂在心上的正是那男子眼角眉峰间隐隐流转的锐利,带着宝剑饮血而锋的某种锐芒!女子轻柔如水,好似只是在看戏,视线连点处却正是破绽所在!
醉花阴眉角微蹙——这般出彩的人物,还是情侣,为何江湖上从来没有听闻?
扫视一圈,除了燕无双身后呈护卫之势的彪形大汉,北面独身的黑衣剑客,其余诸人,在他眼中只泛泛之辈,他看不出来的自然另说,却也没什么人值得忌惮了。
此时忽闻一声刺耳尖叫——打斗中的几人手微微一顿,众人齐齐看去,却是景门外又进来三个人,方才发出惊呼之声的正是边上那个少女——似乎离得过近被刀锋波及而吓着了,衣襟处有一条明显的刀痕,连连后退几步,面上大惊失色。
场中几人鄙视地看了眼,又缠斗在了一起。旁边两人不明白这院中局势,眼看同伴受惊自然抽出武器,怒喝场中用刀者,眼看着浑水越搅越混,有人已经忍不住站出来打圆场了——哪知还未开口就见着眼前一抹红影划过,却是那个灵鹫宫的女子陡然出手——只一掌!只出了一掌!只见那无形的掌劲穿膛而过,已有三人轰然倒地,死去之后竟是迅速化光而去,可见出手之迅猛狠辣。
那女子脸上的懒散神色已经消失殆尽,此刻满面寒霜,眼角微微勾着一丝嗜血,冷冷一笑,又是毫无预料翻手当头一掌,击毙了场中另外两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边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措。忽然一少年冲出,却是刚才那两个帮派中没出手在边上作壁上观的一员——出不出手帮忙是一回事,眼见着同伴无缘无故被外人杀那又是另一回事:“你、你是谁?!你跟他们有什么仇?!”局势极路峰转,他满面怒容,一时却也想不到多少质问的话。
“呵,还留下一个?”
那女子眼角一勾,不耐烦的表情显而易见,凌空一掌正要拍上去——陡然一柄羽扇挡在了身侧,转头看去,燕无双面无动容,微微抬眸看着她。身后彪形大汉手放在剑柄之上。
“关你何事?”女子面上一寒,冷冷道。
燕无双只是淡淡道:“过了。”
女子微微眯眼,似有所忌,却也没再动手。只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毫不示弱,回以怒视,手掌放在剑柄上已经是握紧,似乎下一秒就会冲上去。两人武力水平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现在那女子被燕无双说退,但这少年若真冲出去了就有了动手的理由,显然就是死路一条。他旁边正是那个富商模样的男子,见状似乎有些怜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作了个“任务”的口型。
少年一惊,想到若自己死了,帮会三人全部身死任务自动取消,得不偿失,拳头捏了又捏,最后还是退后几步,暗暗算计着那一掌之仇来日再报。
景门口被忽视的那两个人默默把兵器收了回去。
此刻场中一片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