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晨走出门外,头顶是黯淡的星光和清冷的街道,他感到一股蚀骨的寒冷,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落魄、孤独而狼狈。
大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几片树叶掉落下来。哪里找得到人帮忙?可他不想回去,那曾经香艳之地已经变成溅满鲜血的阴暗之所。也许明天,他依然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不过现在他只想逃离和遗忘。
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离住所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远,他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母亲,不管他犯多大的错,只有母亲能够包容他吧?他找到了母亲,在母亲面前大哭,犹如婴孩。哭完之后开始瑟瑟发抖,流露出心底的恐惧。薛母抱住他的头,哭过之后,薛晨跪在地上向母亲磕了一个头,然后向她告别。
“你去干什么?”薛母拉住他。
“我要回去,常笑还在等我回去。”薛晨说。
“你等一等,跟我进来。”
薛母把他带到另一间屋,趁他不注意时,快速出门把门锁上,隔着门,她对薛晨保证:“放心儿子,有妈一日,就不会让你坐牢。”
薛晨走了,常笑只有自己报了警并打了120,警方很快封锁了现场,带走了常笑,救护车也带走了重伤的倪欢。
从进公安局到现在,常笑一直沉默着。
常笑在等待,等待薛晨的出现,等待他的承担,她好像总是逃不开等待的宿命,她永远都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不是他,便是他。
结果在最后一刻,谁都没有来。
薛母带着律师匆匆赶到,以常笑家人的身份和她见面。
听到律师的呼喊,常笑木然地抬起眼睑,不是他,只是他母亲派来的律师。按照规定,嫌疑人的亲属不能与之见面,只有律师可以。
“薛晨呢?”常笑问。
“我告诉你,你不能供出薛晨。”薛母的代表律师压低声音说道。倪欢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薛母为了不让薛晨的人生留下污点,挖空心思,想方设法。
玻璃窗外,她看到薛母憔悴的脸。薛晨真是幸运,可又有谁会为她而奔走?常笑禁不住想要失控地大笑,等待那么久,她就等来这一句。她等不到她的救赎,她永远只有她自己。
“我给你补偿,多少都给,只要你不供出他。”薛母的代表律师拿出一张空白支票,“钱,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常笑拦住律师的手,“他们不愧为两母子,都想用同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我的当事人说,不能让她儿子的前程断送在监狱里,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他顶罪。可是只有你,只有你才行。”
“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
“他们有的是钱,有钱可以让黑变成白,白变成黑。”
“麻烦你转告她,钱买不来真相。”常笑冷冷地回应。
“薛晨昨晚和他母亲在一起,如果你认了,薛家会为你请最好的律师,如果你不认,”律师眼里闪过一道莫测光芒,“他承受什么煎熬,都必定让你承受。”
常笑轻蔑地笑了:“你们威胁不了我,你告诉她,是薛晨伤的人,不是我。”
“你父亲在监狱吧,我们会让人好好关照他。”律师抛出最后一招杀手锏,“监狱里有太多的意外事故,你想一想,他能够承受多少?”
“你——”常笑终于变了脸色。
“好好考虑考虑吧。”律师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件事情,能够击中她的心坎,是威逼是利诱,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薛母如今只想保护儿子的安危,其他的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用考虑了,我答应你。”常笑盯着他,缓缓地说,“你告诉薛晨,我不再欠他,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好像延续了父亲的路,如果说父亲是为了情,那她又是为了什么?她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恨意,如今在他受到威胁之时,她却只想护得他周全,原来爱不需要学习,也隐瞒不了,它融在她身体血液的每一处,是她生命中本能的事,抹不开,丢不掉。
如果全部人都放弃她,她又怎能不放弃自己?
如果这是偿还薛晨的唯一方式,常笑唯有无奈接受。她一直在想,应该如何摆脱他,摆脱他的桎梏,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她眼里是一片认命的冷漠,对自己,对亲情,对爱情,唯有在苦难中脱胎换骨。
心灰意冷的常笑承担了本该薛晨承担的罪责。
而薛晨把所有责任撇清了。
一想到未来的时光要在牢里度过,他感到不寒而栗。对自由的渴望超过一切,他选择了躲避责任。
唐柯给李哲打电话,李哲才知道此事。唐柯一筹莫展,李哲听到之后也是心急如焚,放下电话他便赶到公安局里,此刻他多么感激自己律师的身份,可以在她最需要关怀时见她一面。
自从上次医院一别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彼此,看到她的时候,他只想展开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也只有他,才会在这时给她拥抱。
可是他们不能,他们之间还隔着冰冷的审讯桌。
李哲问道:“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伤了人,就这么简单。”常笑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会这么做。”李哲摇头,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平静地反问。
她越是平静,他越觉得自己连心都抽紧了。
“常笑,我相信你。如果当年你都没有如此疯狂,那么现在更不会为了一个你不爱的人铤而走险。”
“父女俩的命运,如出一辙,又有什么关系?”常笑冷笑道。
李哲却从其中听出端倪,他向她保证:“常笑,你相信我,我一定要还你清白。”
“连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凭什么相信我?”
如果不是因为她,薛晨不会失手重伤倪欢,最终应该承担过错的人,是她。常笑已经认命。
六年前,当她独自踏上远方的征程,她一直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她,从此之后唯有她一人对抗岁月的风雨。
六年之后,当她带着重重心机归来,只要她说的,他都信;而当她被牵扯到命案之时,她才发现他的心从来没有远离过自己。
常笑的消极,薛晨的逃避,让李哲无计可施。李哲曾找到薛晨藏身的住所,却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大吼:“薛晨,你的良心呢,常笑是在为你顶罪,你知不知道?”
薛晨躲在家中,每每想起倪欢的惨状总是凉透衣背,夜不能寐。
想要摆脱,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可当他最终为自己的人生作出决定时,却发现已经身不由己。薛母担心他意气用事做出傻事,为他的出行设置了重重障碍,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顾,自由对他来说成了奢侈。薛晨犹如笼中困兽,过度的保护使他感到窒息。
“妈,你这是干什么?”薛晨无奈地问母亲。
“我只是想要保护你。”薛母淡淡地说。
薛晨大声地说:“你放我出去。”
“你要去哪里?”薛母问。
“不要管我好不好?再继续待下去,我真的要疯掉。”薛晨说着,顺势朝外冲去,薛母紧紧地拦住他,“你哪也不许去!”
“你放开我,你让我出去,人是我伤的。”薛晨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挣扎不休。
薛母一个耳光打过去,薛晨嘴角立刻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我说不是你,就不是你。直到下次开庭之前,都别想出这个门。”
外面的世界在他面前轰然关闭,薛晨犹如笼中困兽,发出绝望的呼嚎。
李哲回到家中,江微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江淮和他的妻子正大包小包地往外扛着,母亲和外公外婆束手无措地站着,劝不住留不住。李哲这几天不要命地为常笑奔忙,让江微彻底看透了他的心,下定决心离开他。
一见李哲回来,江淮凶狠地瞪瞪眼,不自觉地捏紧拳头。别人的事他不想掺和,是不是冤案好像也与他无关,可关系到他妹妹的幸福,江淮内心那股火气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哥,”江微喊道,拉拉他的袖子,“算啦。”
一直以为,她看中的就是李哲的稳妥,容易让人心生安定,让人有所依靠。她以为他像石头般牢靠稳固,想不到他也有如此疯狂的一面,却不是为了她。除了离开,她还能怎么样?
方文静把李哲拉到一旁:“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妈,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只有我能够帮她。”
“她根本不需要你帮,她已经认罪了。”
“她是替别人顶罪的。”
“你怎么知道?”
“我信她。”李哲看着母亲。
“好,好,你信她就是。”方文静首先软化下来,不想在此时与他发生争执。“可你现在总得先收拾眼前的一切吧!”她拉着李哲走到江微面前:“跟微微说说你只是一时忙昏了头,婚礼还会如期举行。”
李哲被推到江微面前,江家人停止了手中的忙碌,屋里有种奇异的寂静,众人都等待着李哲的解释与决定。在李哲和江微视线接触的瞬间,李哲说出来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只说对不起,而没有任何承诺,她的心,就在那一刻陷进低谷里。爱到底是什么?她没有放太多的激情在他身上,她只想要一个家,一个婚姻,仅此而已。连这个,他也不能给她。
江微有些黯然,随即释怀:“这三个字,也是我想跟你说的。”
她按住哥哥江淮因激动而跃跃欲动的手指,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勉强在一起便是一种错误,他们的交往初衷不是因为爱情,她只想要一种安定的生活,经历无数次的相亲,她也许会和A交往,也许会和B交往,和李哲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觉得他条件合适而已。
“妹妹,你就这么算了?”江淮不甘心地问。
“哥,不然还能怎么样?”江微淡然地说,“人心由不得自己。”
江家兄妹整理完行装之后,在李家人愧疚的目光中离开,方文静唯有感叹儿大不由娘,她六年前已经阻止过儿子一次,如今,她也无计可施。
等车的间隙,江淮突然像想到什么,气冲冲地丢下她们往回走,江微一把拉住他:“哥,你想干什么?”
“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你肚子里还怀着李家的种呢,以后怎么办?”
“这件事……”江微尴尬地看着哥哥,“嫂子,你跟我哥说吧。”
江微的大嫂附在江淮的耳边细语了几声,他不置信地看着妹妹,责备的话语终究化为一声叹息:“走吧。”
江微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只留了一样放在李哲的书桌上,那是她真正的检测报告,她只是潜意识里以为自己怀孕了,因为紧张过度造成的妊娠假象,其实她一直都没有怀孕。她一直以为可以瞒住李哲,如果用怀孕作为筹码,这样的婚姻是不是太可悲?幸好她醒悟得并不算太晚。
江氏兄妹走后,方文静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连她自己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要替她扛罪。李哲,你的理智呢?你难道不为周围的人考虑?”
“妈,我考虑得太久,理智得太久,久得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李哲苦恼地说。
“这么说,你现在是一定要弃这个家不顾了?”方文静问道。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要常笑的清白。”
一生中至少应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记自己。他所有的一切,他都置之脑后,名誉、地位、工作、金钱、前途,甚至他自己。他只愿跟她一起共苦。
看到儿子这样痴心不悔,方文静唯有放弃对他的说教:“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帮她,我想兴许还有一个人可以说动她,你去找常万峰吧。”
李哲眼光一亮,对,常万峰,也许只有他,才可以打开她的心结。
“谢谢你,妈。”李哲真心诚意地说。
常万峰已经知道了女儿的事情,心中是百般震惊和焦急,不过他除了托哥哥常万山想办法,也是无能为力。同李哲一样,他本能地相信女儿不会杀人,可她为什么要承认呢?
“李哲,笑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常万峰对前来探望的李哲沉痛问道。
李哲将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并特别指出常笑说的“父女俩的命运,同出一辙”。
常万峰沉默了,他知道女儿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却不曾想到,会影响到她如今的命运。常万峰叹息着,将最后的秘密托付给了李哲。
“李哲,我有些东西放在你妈妈那里,你拿给笑笑吧,她会明白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