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回到家,家里的三个亲人正围坐在电火炉前。外公外婆对着电视连续剧评头论足,谈兴正浓,方文静话说得很少但也一直在默默聆听,红彤彤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明亮而温暖,是家的味道。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江微呢?”方文静问。
“她先去了超市,我以为她回来了。”李哲回答,“我去接她回来。”
他知道她在哪里。
她果然在那里。他们去年买的一个小户型今年刚装修完毕,准备结婚之后搬过去居住。所有的一切都是江微布置——珠帘低垂、色调明亮、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暖黄色的灯光,典雅、温婉的感觉,一如她的人。
只有在这里,她才感到安全而舒适。李哲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她拿着拖把来回擦拭,尽管地面已经光亮如镜,可她依然忙碌不停。
她的脸上还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将她的表情裹在其中,看不出究竟。李哲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从她手里取下拖把,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江微沉默,摇头,继而再次拿着拖把挥舞。李哲只有无奈地看着她机械移动的身影,他宁愿她哭几声,抱怨几句,也比现在沉默着让他不知所措好过。他知道她呈现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好的,温柔娴静、通情达理,不愿为了小事斤斤计较,即使心里暗生不满,脸上也是惯常的温柔笑容。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问过李哲,是希望看到虚伪的笑还是放肆的哭。
江微身形在移动中,发间几朵未拆除的满天星悄然滑落,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刺痛双眼。她终于停止动作,看着地上的干花发呆。李哲趁机上前揽住她在沙发上坐下,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今天我在影楼门口看到一个老朋友……”
“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江微将手从他的手心里轻轻抽出,说道,“李哲,难道你没有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在改变?”
李哲一怔,但随即说道:“你想得太多了,有什么在改变?我们不是好好的吗?即使今天错过照相,但是我们还有明天还有后天……”
“明天和后天又如何,李哲。”江微怔怔地说,“这几天晚上你都说了同一句梦话。”
“什么话?”李哲紧张起来。
“你说,”江微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不要走。”
李哲暗自庆幸没有胡乱喊谁的名字,却也头痛女人的敏感神经。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觉得现在的平静生活会被打破。”江微低头,将头埋在手掌里。
“不,不会的。”李哲安慰她,更像安慰灵魂已浮在半空中的自己,“我们会结婚的。”
“是吗?”江微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此刻的她,脆弱无比,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次李哲没有说话,而是缠绵地吻住她的双唇,她在挣扎几下之后突然狠狠地咬住他。对于他,她也有过怨吧,怨他买戒指的时候玩起了失踪,怨他照结婚照时又出状况,而她又不知道怎么抱怨,只有用一咬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李哲闻到血的腥甜味道,这激发了他的热情,他热烈的吻顺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下延伸,手顺势扯下她身上的衣物。
也许此刻只有这样,他也才可以暂时忘记突如其来闯进他平静生活里的她。
李哲当常笑依然在那个遥远的国度,过着和他完全不相干的生活,他当从来没有与她重逢,那一次又一次相对的视线,带给他的,只有陌生。
让人想不到的是,在李哲下定决心之后,常笑却主动给他打来电话。电话里,她一改之前的冷漠,低吟浅笑间有着让他无法拒绝的魔力。
“李哲,周末你有没有空?”常笑问。
他周末怎么可能有空?结婚前夕,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婚纱照的延期、没有买到的戒指已令江微流露不满,这周他和她早已约定再去挑戒指,但是她却在此刻打来电话,所为何事?
“你有什么事吗?”他心里想着拒绝,嘴上却说着相反的话。
“我想你陪我去一趟淮山路。”
“你去那里干什么?”李哲问。他竭力控制声音里的惊讶,淮山路上的锦绣庄园,那里曾经是她的家,可她用的是“去”,而不是“回”。
六年中,李哲也曾经有几次回过那里,想找寻她留下来的踪影,但他却失望地发现,没有她,连最熟悉的环境也会变得陌生。后来,他再也不去了。现在当常笑提起的时候,他无法找到拒绝的理由。
“好,我陪你去。”李哲说。他安慰自己说,至于戒指,下周再买吧。
周末很快到来,李哲在前一天晚上不得不对江微撒谎说因事务所临时有事,买戒指的时间又要向后推移,江微“嗯”了一声便没再有过多的言语。
早上,李哲吃完早餐,趁愧疚还没有将他完全包围时快速出门。他和常笑约好,她在彼岸花咖啡厅门口等他,那里去淮山路顺路。
李哲刚刚出门五分钟,江微却在沙发上看到他落下的钥匙,她拿着钥匙追出门去,很是不巧,李哲的车刚从小区门口驶过,他没有看到她。江微拿出电话准备叫李哲等下,却在电话即将接通的刹那间摁断。她突然发现,李哲的车不是驶向事务所方向。
她从来都是相信李哲的,李哲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现在的他,事业小有成就,也依然英俊挺拔,不仅如此,他还正直善良,干净得如同一棵向阳生长的白杨。男人对事业的专注总是会吸引很多倾慕的目光,可他一直都是洁身自好,尽管长期与章凡交往也没有沾染上章凡的恶习。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有一股莫名情绪笼罩着她,让她心生不安。
是因为午夜梦回时看到李哲紧锁的眉头,听到他嘴里焦灼的呼喊?还是推迟拍摄婚纱照和购买戒指都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她不想去想,却不得不想。
有些事,她并不像李哲想象中那么无知无觉。她就像一个静默的旁观者,慢慢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日子的味道。这种感觉,甚至可以打破她现在的平静生活。
她紧紧握拳,钥匙在手里越握越紧,硌得她的手心刺痛,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紧随李哲之后,既然心中有疑问,何不前去看个究竟?
二十分钟之后。江微看到李哲的车速开始放缓,她忙拍拍司机后座:“停靠在路边。”司机依言照做,江微并不下车,只是盯着前方动静。
却见一个女子拉开李哲的车门坐了上去,江微说:“师傅,继续跟……”话未说完她突然感到胸闷气短,胃里酸水直冒,想吐又吐不出来,她不禁拉开车门站在路边干呕起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才勉强压住不适之感,可当她起身之后,才发现李哲的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姐,你怎么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出租车司机问道。
江微也不知道,她茫然地站在路口,望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车辆,但都不是李哲——有些谜底,藏住就是一生平淡,揭开只会带来天翻地覆。
她拿出手机拨通李哲电话,问道:“你在哪里?”
“我,刚到办公室。”今天的事情李哲不想让江微知道,更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他选择撒谎。
“可我好像听到车子的声音。”江微追问。
“哦,我现在有点事,准备开车出去。”李哲结结巴巴地说。
看来他是真的不准备对她说实话了,江微也不知道如何再将谈话继续下去,只好说:“那好吧,你路上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李哲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谎言让他整张脸布满愧疚之色,同时他也看到常笑带着嘲讽的笑意望着他,说道:“那时候的你,可没有这样多的谎言。”
“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残酷的真话好。”李哲为自己辩解。
“以前的你,更没有这样的口才。”常笑调侃道。
越来越多的谎言就像一把枷锁,牢牢锁住李哲。
车里的情形并不像江微想象的那样旖旎,越接近目的地,李哲和常笑越沉默。常笑眼神掠过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往事如同黑白影像,在他们脑海里流转。这一路的风景,他们曾经共赏;这条路上月光的清辉,曾经让他觉得那是最好的光华。
葱郁的树木比起往年更显茂盛,一切令他们感到熟悉而伤感。多年过去了,人事已非,树依然是树,执着立在原地不停生长着。
李哲将车泊在路边对她说:“到了。”
常笑推开车门,回过头像是不经意地说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吧。”
李哲心里不想去,却不由自主尾随着她下车,腿迈开步伐,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种”。一直以来,他就对常笑的请求没什么抵抗能力。他安慰自己,此刻跟一个女人计较,显得太小气了。
隔着镂空的铁门,可以看到花园中林木栽种得疏密得宜,大部份都是枝干笔直的松柏,苍翠茂盛、劲健有力。小径两旁的冬青树挺拔,树木之间,还点缀着茶花、桂花,清雅的香气袭来。
站在门外,有喧声笑语隐隐传来。按了门铃之后不久,一个仆人打扮的妇女便过来为他们打开门,但奇怪的是她什么话也没有问,满脸笑容地领着二人进去。
花园里正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女端着酒杯,吃着美食,扎堆聊天或打闹,热气腾腾冒着青烟的烧烤,场面好不热闹。
常笑嘴角噙笑,径直走向站在角落里衣着笔挺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正满脸微笑地望着场中的焦点,他们的独生女儿。直到常笑和李哲站在他们面前才有所察觉,一看到常笑脸庞,男人惊得金边玳瑁眼镜几乎掉下来:“笑笑,你——你几时回来了?”
李哲认得那对夫妇,他们是常笑的常万山和伯母余丽。这幢别墅成为他们的专属之地,李哲并不觉得稀奇。让李哲不解的是二人对常笑的态度,似乎多年没有亲近。
“回来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来看望伯父和伯母而已。”常笑淡淡地说,“我知道伯父今天家里有聚会,冒昧前来打扰。”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在笑,但语气里的生疏却是显而易见。
“笑笑,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大家始终是一家人。”常万山显然对常笑的态度不甚满意。
“是打扰,”常笑坚持说,“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借钱。”
一说到钱,一直没有吭声的余丽不动声色地扯扯常万山衣袖,示意他站在一旁,然后笑吟吟地问:“笑笑,说借就太见外了,你要多少钱?”
“五万。”常笑平静地说。
余丽倒抽一口气,她知道这个丫头上门没什么好事,没想到她一来就是狮子大开口,她卸下伪装的笑容,撇撇嘴:“你当我们是银行?跟你说,一个子……”
“笑笑,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常万山即时制止妻子口里吐出难听的话。
常笑说:“伯父,实话告诉你吧,我生病了。”
“你怎么了?”常万山失声问道。
常笑眨眨眼睛说:“再过段时间,也许我就看不到你的脸了,伯父。”
“怎么,你的眼睛有问题?”
“我的眼睛患了视微症,这是一个很难医治的病,所以我需要一笔钱治眼睛。”
常万山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想在她的目光里找到一丝闪烁,常笑却一直镇定自若,任由他观望,最后,她似笑非笑地开口:“伯父,你怕我骗你?”
常万山本有此念,但听常笑这么说,反而不好开口再问。
“我这里有检查报告,不如我拿给你们看看?”说着她的双手似在包里搜寻。
“那倒不用,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常万山勉强地说。
似乎怕丈夫动了恻隐之心,余丽撇撇嘴说:“我们没那么多钱!”
“那伯母又有多少钱?”常笑丝毫没有动怒,依然似云淡风轻的口吻问道。
“刘嫂——刘嫂,你过来——”余丽扬着嗓门喊道,不一会儿领他们进门的妇女走过来,余丽对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刘嫂匆匆离去,再出现时手里已拿着一个黑色皮包。
“笑笑,这里有三千块,你先拿着。”余丽从皮夹里抽出一沓钱递给常笑,“你也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
“这幢房子值多少钱?”常笑拨开余丽的手,“现在我回来了,应该由我处置吧!”
“你说什么,你回来原来不止是想要钱,还想要房子!”余丽声音陡然提高。
听闻此言,常万山一张脸更像结了冰霜,他重重哼了一声,然后说:“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的眼睛问题,还是跟我讨论这幢别墅的归属问题?”
“不敢。”常笑说,“我来借钱。”
余丽趁势把钱给她,纸币在触到常笑手的瞬间,不知是刻意还是不小心,余丽手一滑,粉红色纸币哗啦啦掉在地上,有几张钱币更是随着风飘移出去很远,落在谈笑风生的年轻人脚边,洋溢着欢笑气氛的聚会有瞬间的沉寂,有好奇的目光望向这边,其中也包括常万山和余丽最钟爱的独生女儿——常心。
“李哲,帮我捡钱。”常笑不觉有异,弯下腰去捡四处飞散的钱币。李哲默默地将稍远的几张一一捡起来给她。
常笑低头的瞬间,头顶突然悄无声息地罩来一团红云,眼前出现一双红色的漆皮鞋,鲜艳夺目,往上是两条修长的小腿和一条红色的超短迷你裙,再往上,一头俏丽的金色短发、蓝绿眼影熏染下的大眼睛,面容和常笑有点相似,只是,她的神情更显张扬和肆意。
“常大小姐长年不归家,”常心连一句客套话都懒得说,一开口便话里带刺,“现在回来干什么?”
常笑戏谑地反问:“你问这话之前先要搞清楚,这是你的家,还是我的家?”说完也不待常心回答,她拍拍手上的钱说,“这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想,我有事先走了。”
只听见常心跺跺脚,恨恨地说:“她以为自己还是公主呢!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谁是凤凰,谁是鸡,很快就可以见分晓。”常笑毫不示弱。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看常心的一张脸是如何铁青,转身朝前走去。
常笑笃定朝着前方迈步,一切戏谑、嘲笑都不能影响她平静的神色。送他们出去的刘嫂显然没有了刚才的殷勤,脚步疾驰如飞,恨不得施展轻功将两个不速之客提至门外。今天真是眼神欠佳才会放这两个人进去,少不了又要挨一顿骂。
他们刚出门,那扇铁门便哐当一声在身后闭合。常笑闭上眼睛,睫毛微颤。这里曾经是她的家,她的天堂,可是现在她的到来只是多余。坐上车之后的她依然一言不发,微颤的手指却泄露了内心复杂的情绪,等待红灯变成绿灯的间隙,李哲的手覆上她的手指。
“你想干什么?”常笑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强烈,在他刚接触她的刹那便回过神,急速收回手指,戒备地看着他。
“我……”李哲尴尬非常,事实上他只想告诉她,既然六年后再次遇见,对于她的困难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在常笑严厉的眼神之下,他的热枕化为一片尴尬。支吾良久,他才将内心真实意图说出:“我明白你此刻的感受。”
“明白?”常笑并没有领他的情,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不,李哲,你永远,永远不可能明白。”
李哲不是她,可是李哲真的明白。她曾经的快乐,李哲一路相随;现在的寂寥,他更想以一己之力一一抹去。但是他也明白,抹不去的。如同,她曾经是那么古灵精怪,让他捉摸不定的小红豆,即使他是坚韧不拔的大石头。
绿灯亮了,李哲继续前行,她的眼神飘忽地望着前方。
他突然说:“我会帮你。”
“怎么帮?”常笑冷笑一声,“李哲,你以为你是谁?”
“治好你的眼睛,”李哲坚定地说,“需要多少钱,我出。”
常笑没有说接受,也没有说不接受。她无意与李哲再争辩什么,墨绿色的窗玻璃透过的光让她的脸在车厢里忽隐忽现。此刻看起来,她的双目依然是清澈灵动,但里面有多少变幻莫测的光芒,谁也看不真切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