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送完江微回到事务所已经接近中午了,一看到他出现,他的秘书谭小安便拿着文件夹将要事一件一件地讲给他听。
“嗯,我知道了。”他正襟危坐,有条不紊地安排和处理。
谭小安拿着材料轻轻退出去,出去的时候还细心地将办公室的门关上。他看着谭小安的背影,她的头发绾起,显得一丝不苟,表达流利清楚、做事利落,与刚进来的毛躁大学生判若两人。
当初他为什么在一堆应聘者中留下资历和经验都不见得出色的她呢?仅仅就因为她的眼角有颗与常笑类似的泪痣?多么可笑,他千方百计想要珍藏在心底的印记,她却轻轻松松地挥手抹去。
“哦,对了,”谭小安再度推门而入,说道,“有一位客人已经等你半天了。”
李哲步入会客厅时,她正望向窗外,百叶窗为她的脸罩上一层变幻莫测的阴影,光与影勾勒出她苗条的轮廓,她的手握着一杯已经失去温度的开水,静静地坐着等他。
她今天穿得很素净,白底蓝碎花外套,利落的小脚裤配上简简单单的靴子,不施脂粉的脸如同一块干净的白瓷,清透的纯净,无瑕的白。
重逢后见她几次,只有这一刻的她最像六年前的常家的小公主。
待他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李哲知道只是今日她的装扮令他产生错觉,她的眼睛曾经只有纯粹的黑和白,那是成长于温室的花朵、被家人呵护备至的孩子才有的眼神,明亮璀璨,一笑似有满天星光闪烁在她眼里。如今她的眼珠蒙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带着岁月浸染的风采,狡黠、泛着冷意。
“下去给她买一杯太妃榛果拿铁。”李哲对谭小安吩咐。
“不用了,白开水即可。”常笑含笑的眸子望着他,“什么都在变,我喜欢的口味也会变的。”
李哲问:“你今天找我,又是为什么事?”
“我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常笑说。
“那你找我……”李哲迟疑起来。
“帮我要回那套房子。”常笑点燃一支烟,嫣红的光亮在她指尖一闪,“还有,公司应该属于我的股份。”
李哲迟疑了一下。那幢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他还历历在目,他不信常笑已经忘了,即使要回来,她如何能够住得安心?
许是知道李哲的想法,常笑无声地笑了:“我住那房子干吗?我躲避都还来不及,我只要钱。”
她拿回那套房子,仅仅只是为了钱。“这个女人好像缺钱缺得厉害……”章凡的话以前他不以为然,如今却在他脑中回响。她对过去的一切什么都不在意,她的年华、青春、成长、骄傲、伤痛、哭泣,那幢房子是她回忆的忠实的见证和守护。如今,她轻描淡写地要将房子卖掉,因为她需要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常笑说,“你这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性格跟我六年前认识的你一点没变。”
李哲直截了当地说:“你变了。”
“如果你也经历这些年被所有人背弃的生活,相信我,你不会比我清高。”她的手再次伸向烟盒,李哲的手覆盖上她的手,“你以前不抽烟的,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这一次,她若有所思,没有将手抽离。
谭小安推门而入,两人刚叠在一起的手迅速分开,谭小安嘴微张,又迅速地掩饰住自己的吃惊。
“你怎么不敲门?”李哲愠怒。
“我有……敲门。”谭小安不知道上司竟然会发这么大火,战战兢兢地说。
“即使敲门又如何,我在谈话,你怎么可以随便进来?”李哲毫不相让。
“有份文件让你签。”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闯入他的会议室让他签字,没想到这次却撞到枪口上,莫名其妙挨了顿骂。
李哲在文件上签了名字,默不作声地递给谭小安。谭小安出门前八卦地看了他们一眼,此时的两个人都正襟危坐,看似疏离遥远,但空气中浮动的暧昧情愫。小姑娘并非懵懂不知,她正处于一个是非分明的年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谭小安不自觉地朝李哲的办公室撇撇嘴,李律师要结婚的消息尽人皆知,此时却在会议室里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真是“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你看你,六年不见,脾气都变坏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常笑说。
“只有见到你的时候,我的情绪才会失控。”李哲心里说。
“我来找你还有一个事情,下个星期六,粒粒的幼儿园兴趣班会有家长参与的手工课,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起参加吧。粒粒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见过她的爸爸。”最后两个字,她故意咬得很重。
她走后很久,李哲都无法平息心绪。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孩子?在几年前,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婴儿呱呱坠地,他却一无所知。他在一天一天的等待中消耗光阴,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中灰心,牵起另一个人的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很坚定的人,他顾虑的始终太多,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从来不是。
可是一别六年,如今她带着他的孩子出现,这让他如何是好?
终于还是平静下来,该来的,该面对的,他没有办法退缩。
“这是当事人委托的起诉书,你照着这个地址发出去。”他将资料递给谭小安。
常笑走出事务所,天不知几时已经变了颜色,细雨纷飞,凉意扑面,迎面来的细雨打湿她的脸庞。这雨让她想起在英国伦敦的日子,绵绵不息的雨似她心中的伤痛,永不停歇。
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噩梦中惊醒,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为了生计为了钱,她做过很多工作,做过超市收银员、打过杂工、当过护工,幸好在异乡她还有两个朋友,不然她真怀疑自己会在孤苦无助中寂寞地死去。
她的身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似乎一直有人跟在身后。
“谁?”她迅速地回过头。身后没有人。
一路上她频频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细微的雨,朦胧她的双眼。也许是错觉吧,这几天总是觉得有人跟着她,但回过头的时候又发现什么人也没有。
拿钥匙打开门的时候,那种奇怪的被人注视的感觉又浮上来,回过头又没有人。家里只有两个单身女人和一个孩子,她越想就越觉得惊恐万状,拼命转动钥匙想要找准门洞的位置,可是越着急越打不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唐柯。
“啊——”她吓了一跳,钥匙从手心滑落。
“你怎么了?”唐柯怔怔地问。
“没什么。”她快步进屋,将门重重关上。唐柯将手指放在唇边,“嘘——”指指卧室,小声说:“小声点,她已经睡了。”
常笑低声说道:“医生不是说她没事吗?”
“她的病,在这里。”唐柯指指心脏的位置,“这个年龄的孩子,父母就是她的天和地。我觉得你应该……”
常笑一笑:“我们,不就是她的父母吗?”
“不,”唐柯摇头,“那是不一样的,笑笑,无论你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应该让粒粒知道谁是她真正的亲人。”
“她父亲,不适合当父亲。”常笑冷冷地拒绝。
“那是因为你没有告诉他真相,事实会令他成长起来。”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
“能令谷穗倾尽一生爱的男人,我想,他不会太坏。”唐柯平静地说。
“唐柯啊唐柯,”常笑摇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永远都把人和事想得那么简单,即使你……”她凝视着她的脸,又及时将话咽下。
唐柯的手不由自主抚上了脸,虽然有乱发的遮挡,但还是掩盖不了一条长长的疤痕横在她的左脸,疤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让人触目惊心。
常笑低声说:“对不起。”
唐柯平静地说:“即使我的脸有伤疤,可是,我的人生没有。”
“唐柯,你有没有……还在恨他?”
“说不恨那是假的,圣人才能做到吧!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怎么可能不恨?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我总要继续生活的,对不对?”
“唐柯,我很欣赏你,但不代表我能够做到像你一样。”常笑说,“你的提议我会好好想一想,但不是现在。她和她的父亲咫尺天涯,早一天、晚一天见面有什么关系?”
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听到唐柯在身后说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你不要伤害她。”
李哲没想到起诉书寄出去的第三天,被告方便如此沉不住气地找上门来。
“小姐,请问你有没有预约?”谭小安客气地问道。
“见他还需要预约?”常心手一指,“笑话!”
她自顾自朝李哲办公室闯去。
“李律师有事,你不能往里面闯。”谭小安一看这个一脸戾气的女人,便知道来者不善。
常心才不管李哲是否到底有事,只要她想做的事情,没有谁能够拦住她。
“喂,你站住。”穿着一步裙的谭小安紧紧地追赶着常心。
“你走开。”她一把推开谭小安,力道之大,推得穿着高跟鞋的谭小安一个趔趄,胳膊肘碰着墙壁,痛得龇牙咧嘴。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子闯入李哲的办公室。
李哲波澜不惊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问道:“常心,你想干什么?”
“是我问你们想干什么才对!”常心将起诉书扔在他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