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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别装了,老兄,”罗捷说,“现在就连保洁阿姨都知道老总心情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呢,而且你说,有多少天不管设计部那些事了?”

黎景明扔下手中的笔,愤愤不平地说:“把设计主管叫进来。”

“你想干吗?”罗捷赶紧拦住,“别动不动炒鱿鱼,土皇帝都没你这般恶毒,这时你再动手,我看别人怎么说你。”

“我是叫他来汇报工作进度!”黎景明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都把我想成什么样了”。

罗捷撇嘴抬了一下眉毛,不再吭声。

为了排解黎景明的苦闷,罗捷没少费心思。他又为黎景明安排了节目,当然,叫上了他喜欢的蓝水悦,同时也少不了文静,周末傍晚,硬将黎景明拖出来,四人开一辆车,从长江隧桥直往崇明岛,选择远离市区的农家乐。

他们所选的农家乐临海而建,低矮的三进砖瓦房面朝大海,围着面积广大的竹篱笆。店主是一个身材肥胖的妇女,她和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生活,据说男主人外出打鱼至今未归。

黄昏,他们在退潮后的平滑沙滩上支起烧烤箱,上面烤着女主人端来的各式各样的海产品,以及她亲手烹制的自家种的蔬菜。小男孩从退潮的沙滩上拾来小螃蟹和七彩海螺,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给他们。

天色渐晚时,罗捷和文静还在沙滩里努力自力更生地寻找海味。女主人搬来粗陋的照明设施,小男孩在不远处的树桩上弹起吉他,海风徐徐,吹来青涩的音乐,黎景明远眺海平面那抹恋恋不舍的余晖,有种心旷神怡的惬意。

蓝水悦坐在烧烤箱旁的矮凳上,全神贯注地照料正在火炭里吱吱发响的食物,烤得一只黄澄澄的秋刀鱼,就举着对黎景明大喊:“黎总,烤鱼熟了!”

黎景明扭头,看她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有点凌乱,被火炭烘着的脸满是汗水,红红的皮肤上还粘着一些或白或黑的炭灰,他觉得面前这女孩异常可爱,好像白荷一般纯净,是人间难得的美好事物。他记得,最初和姚琳希见面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却不知为何,如今她为他发狂为他哭泣时,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

见黎景明坐在远处不动,蓝水悦就走过去,把食物递到他跟前,微笑着不说话。黎景明感激地接过她手里的竹签,觉得有些不自在,甚至不敢看她,而是问:“你吃过了吗?”

“都烤了一小碟了,只惜无人问津。”蓝水悦用轻快的声音说,谨记罗捷的叮嘱,今晚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黎景明能心情愉悦。

他明白她的话意,觉得自己该给点面子。他直起身往烧烤箱的方向走,查看烧烤宴的进程,打算帮忙。

蓝水悦看到他总算愿意活动了,不禁偷笑,跑到院门口去向小男孩借来吉他,坐在篱笆的木桩上,弹唱起父亲最喜欢的《外婆的澎湖湾》。

黎景明惊讶不已,扭头看蓝水悦,见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悠闲自在,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仿佛晚霞留在陶瓷上的痕迹,那么纯真无瑕,令他的心泛起层层浪涛。他觉得她出奇的美,好比天上蹁跹而来的精灵,他露出了少见的微笑。

“没想到你还会弹这个。”黎景明的声音很轻。

“我爸爸教的,”她一边侧耳倾听自己拨出的音乐一边说,“好多年没弹了,手指好无力啊。”

“为何不坚持下来?”

“因为失望,”她说,“爸爸去世后,我妈处理掉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俩孩子谁也不敢提他,更别说弹琴,吉他也被转送给别人了。”

“我很能理解你母亲的做法。”黎景明说。

“现在我也许能,可小时候不能,”蓝水悦拨动琴弦的手停止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何要那样做,毕竟,爸爸是真实地存在过的,他教我弹琴,陪弟弟玩耍,毫无疑问,爸爸的死亡和我妈的做法太残酷了。”

“我的母亲走时,我没这么想过,”他说,“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没有她的世界变得如此不同,而且是在她离世的那一瞬间完全改变的。父亲走之后,更不用说了,很多事都变得很离奇,令人难以理解,至今我也无法理解。”

这下,蓝水悦才知道这个从来都没有笑容的男子双亲皆失,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人,即使他变得强大,却始终逃不掉那些生离死别留下的阴影。蓝水悦意识到自己或许触动了他心灵中最弱势的软肋,既窃喜又惭愧,赶紧低头道歉:“很抱歉黎总,我不该让你想起这些。”

“我没事。”他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此刻,文静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她正兴奋地对蓝水悦大喊:“水悦,我捉到鲍鱼啦,快来帮忙!”接着是罗捷的声音,他俩仿佛这世上甜蜜的伴侣,从爱情海洋中踏浪而来,浑身洋溢着天然的快乐。而敏感的蓝水悦从文静的肢体语言和笑声中知道,她全身心地爱上了那个被她天天唤做“猪头”的男子,似乎,已爱得无条件。

4.探心

农家乐行之后才过几天,蓝水悦独自在办公室加班时,又撞见了姚琳希。

当时已是晚上十点,公司大门已反锁,整个办公室就她一个人挑灯夜战,就为在次日早上能向客户提交设计效果图。突然,总机发出一串清脆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无奈下,她只好扔下手中的活儿,心烦气躁地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柔软的女声,恳求她打开公司大门,接收一份东西,代交给黎景明。

蓝水悦猜到是姚琳希,开门一看,果真是她。她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面容憔悴,身上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披肩,像是生病了,手里提着一只特大纸袋。看见是蓝水悦,她多了几分亲近,露出了温婉的笑容。

见此状况,蓝水悦倍感同情,非常热情地请她进办公室休息,为她端来温开水。姚琳希把那只特大纸袋提上茶几,用柔柔的声音说:“真凑巧,这回又要麻烦你把这外套转交给黎总了。”

“不麻烦,这是我们做下属的应该帮忙的。”蓝水悦小心回答。

姚琳希含笑道:“他那天在我家吃饭,走得忙,把衣服落下了。我让人送到干洗店清洗好了,让他直接穿就行。”

“明白,我一定会传达到位。”蓝水悦毫不犹豫地说。

姚琳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虽然交代完事情,却没立刻离开的意思,而是怀疑地往里望,生怕还和上次那样被蓝水悦给骗了。蓝水悦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连忙解释道:“黎总今天都没来办公室,听说去苏州出差了,有几个楼盘项目需要洽谈。”

“哦,是吗?”姚琳希恍然大悟,“他自己去的。”

“我不是很清楚。”蓝水悦有意回避,生怕自己说得太多被人质疑。

姚琳希理解地笑笑,再把衣服的事交代一遍后便离开。蓝水悦把她送到电梯口,她很客气地拒绝了,说她对这里很熟悉。

待人走后,蓝水悦生怕她拿自己的话与现实对照,第一时间给黎景明打电话,借汇报情况来暗探他是否真的在苏州。

电话一接通,在另一头的黎景明看到公司的座机号码,不敢相信地问,“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公司?”

蓝水悦先跳过这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急着提问:“黎总,你现在哪里?”

“还在苏州,怎么了?”

“哦,没事,”蓝水悦舒了一口气,“刚才姚小姐给你送衣服来了,我以为你在上海,所以打电话问问。”

“明天我就回去了,”黎景明很关切地问,“公司没什么事吧,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公司没什么大事。”他的关怀让蓝水悦感动。

“那就好,”黎景明说话的尾音拉长了,看似有些重要的话要说,结果却是一句“你该下班了,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收线时,蓝水悦觉得他的言辞中有种异样的味道,又说不准,似乎不像一般的上司对下属的关照,但又一时找不出有何不同,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种捉摸不透的温柔。但是,鉴于姚琳希对他的追索,蓝水悦是半点妄想都不敢有,在她看来,黎景明没理由不选择姚琳希,更不会看上这样的自己。

次日上午,黎景明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蓝水悦,将一单生意交给她负责,并告诉她,下午一起去见该楼盘的投资人,亲自教她如何带项目。“由于现在的订单太多,设计师不够,你得快速学会独自带项目,”他说,“别紧张,这一期我会亲自带你做,下次就有经验了。”

蓝水悦在彩纳艺术任职已有两个月,初次得到黎景明的认可,虽然未有半句夸奖,但她还是为自己被提拔为项目设计师而暗自高兴。她认为,至少今后不用做些打杂似的琐事了,能够像其他两位设计师那样,每日都在做着有思想、有主见的工作。

中午吃过午饭,他俩一起出发,直奔“盛天城”工地。该项目的开发商刘总曾与彩纳艺术合作过两次,一次是和黎景明的父亲周志和;一次是前年黎景明为他完成一个别墅院的样板间设计,效果喜人。因此他很信任地将现在这片坐落于市中心的楼盘交给黎景明,这次,不仅是要设计售楼部的装潢,还包括整座写字楼的基础装修设计。

这就是黎景明带上蓝水悦的原因。因为一是因为老顾客,二是这么庞大的工程,他需要助手。

从刘总办公室里沟通出来,已是下午五点,黎景明建议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也算是出师告捷的庆贺。蓝水悦清楚,其实这只算是恶战之前的提前犒劳,今天那些活儿,够他俩加班半个月的了,不过她却偷偷地希望,这是他特意安排的私人聚会。

黎景明往浦东方向开,一路上蓝水悦既紧张又兴奋,因为对他请吃饭的用意充满遐想。

车辆在一家餐厅前停下,黎景明轻声说“就这里”。她几乎变得恍惚起来,对往下的事不敢乱想,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脸火辣辣的。

然而,进到餐厅里,看到罗捷挥手打招呼,她那颗悸动不安的心一下子就如冷水泼火炭,瞬间冷却。

又是四个人的晚餐,气氛就和上一周在海边农家乐没两样。

文静和罗捷有说有笑,打打闹闹,是一对不打折扣的快乐活宝。蓝水悦只是埋头吃东西,小心暗探黎景明的言行举止,设法从中猜到他那颗隐秘心灵之中的日月星辰,或许她想获知的不仅是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还有他记忆中的山峦与森林。

黎景明不断地接打电话,完全没将周围的事物放在心里。蓝水悦似乎能从他说话的语气,猜测到他正和什么人通话,乃至对方的性别和他的交情。他似乎意识到这点,突然起身到邻桌去聊电话。从他的神色中,蓝水悦还是发觉了一丝温情,想必对方与他的关系密切。

罗捷发现了蓝水悦的心思,频频给她夹菜,故意爆料,“看来我们黎总要出国一趟了。”

“是吗!”文静八卦地追问道,“去哪里?”

“那你去不去?”文静眼睛亮闪闪的。

“你瞎乐去吧,”他夸张地用手指自己的鼻子,“人家是去蜜月旅行,再带我去那就乱套了。”

“难道是和那位姚家大小姐去?”文静惊讶地问,“那么闹一次就和好啦?”

“八九不离十吧,”罗捷意味深长地笑,给自己倒酒,“他们两家是世交,我听说黎总的母亲还是姚老爷的青梅竹马,虽然之前发生了些不愉快,但缘分就摆在那儿了,我看最多也只是闹闹。”

“原来这样……”文静大悟,突然鄙夷地白他一眼,“既然没你的份儿,还在那瞎吹什么牛哟,真没劲!”

罗捷无所谓地笑笑,拿起啤酒杯自饮,有意识地瞥了蓝水悦一眼,很明显,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只为让她明白,那个男子尽管有多温柔,多体贴,给予她多少关照,不过是一些为人处世的客套,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并不属于她,他们是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有缘交集,其中却注定有很多禁忌。至少他是老板,她是公司发展中一颗渺小的棋子,彼此间仅限于纯粹的劳动力交易。

其实,聪慧的蓝水悦早意识到这点,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只顾低头吃饭。不过,她倒是很情愿为他付出自己全部的光与热,不管多苦,不管对他来说自己是什么,她都愿留在他的世界里,为他分担辛劳,排忧解难。因为,她打心里承认他是入门师父,她对他有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尊敬。

5.流言

因为工作需要,蓝水悦与黎景明往来密切,几乎达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一起加班、外出、吃饭,时常关照对方,相互帮助。

渐渐地,公司里有闲言碎语传出,同事们暗中的猜测,被文静听到了。于是,她不问青红皂白地向蓝水悦求证。

那天晚上,蓝水悦凌晨一点多才回出租房,疲惫得连澡都不想洗,先倒在床上休息。文静还没睡,正靠在床头看家装杂志,冷不丁地问:“是黎总送你回来的?”

“是啊,怎么了?”蓝水悦很警觉,不明白她为何关心这个问题。

“没什么,”文静爱理不理地盯着手里的杂志说,“就是想提醒你,最好和你的老大保持一定的距离,下回你加班太晚,不敢回家,叫我也去接你也好,别再给人说闲话了。”

“谁说什么了?”蓝水悦皱紧眉头,非常疑惑。

文静无奈叹息,“看来你真还蒙在鼓里啊,那些闲话我就不重复给你听了。总之,我就提醒你一句,黎总就是黎总,别在心里换了他的身份,而且,他有豪门娇妻,更轮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去鸡蛋碰石头!”

蓝水悦算是明白了,长长地泄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没对他有非分之想,他就是老师,我的顶头上司。”

“你倒是光明磊落,可别人怎么看你?”文静说,“要注意影响,我的老同学!”

文静这话就像针刺一样,给蓝水悦很大的触动,回顾自己和黎景明在一起的情景,两人的确走得太近了,但又不知该如何去调整。

从那之后,她无形中对黎景明有了一种特殊的畏惧。蓝水悦不敢再主动问黎景明午餐想吃什么,晚餐是否需要订外卖,也不敢随便去办公室请教他,有事宁可打电话,或者通过MSN,有几次,害得黎景明干脆冲出办公室找她,或者是打座机电话请她进办公室。

那天早上,他们一起外出去“盛天城”进行提案。这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对话,气氛异常沉闷。蓝水悦失去了昔日的活跃,身体紧绷,双眼直视远方,也不敢看身边的黎景明一眼,有着做贼心虚般的神情,心里想的,全是外人如何看待他们这次外出。到了顾客面前,她变得更加拘谨,总是刻意与黎景明拉开距离,不再和过去那样,贴切地站在左右。

黎景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早就觉得她这些天总是神色不对劲,仿佛心事重重,又抑郁不言。

回来的路上,借等红灯的空隙,黎景明很直接地问她说:“水悦,你心里是不是有看法?”

“啊?”陷入沉默深渊的她突然反应过来,像溺水者冲出湖面一样,有些恍惚,非常紧张,还是不敢看他,而是惊慌地埋下头,“没,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你是第一次带大项目,”他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说,“开始肯定感到吃不消,如果有难处,你完全可以提出来,不必闷在心里。”

“我没事,”蓝水悦保证道,“黎总,你放心吧,我不觉得累。”

“你这话我不信。”黎景明瞥了一眼她,“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蓝水悦赶紧用双手捂住脸蛋,心绷得紧紧的,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些。

黎景明接着说:“你是我见过的进步最快的学生。我能预见到你的未来,希望你不要中途有杂念,好好学,不久你就是一只迷人的九尾凤了。”

“明白,我会谨记教诲。”蓝水悦谦虚地低头笑。

黎景明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办成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心里多了几分明朗。

可是,他并没有任何预感,这些舒心的欢颜很快就会被现实泯灭,因为备受冷落的姚琳希是多么不甘,她还在妄想、挣扎,爱到执迷不悟的女人,她既然拥有显赫的家世,同样地,她也会有一颗高贵而傲慢的心。

他俩回到公司,在写字楼一楼大堂,黎景明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姚琳希。她像是在等人,神色不是很好,眼睛浮肿,显然刚痛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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