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曾就是这样一个人,当面或许你会觉得他很冷淡,而在人后,他却比任何人更加深情,这与很多人正好相反。弘一法师出家前,将自己的书画藏品分赠朋友学生,陈师曾亦得到一份,都是中日两国的民间艺术品,主要为儿童玩具,计有泥马、竹龙、广东泥鸭、无锡大阿福(泥娃娃)、布老虎、日本的泥偶人等。陈师曾得到这份礼物后,特地将这些赠品画成一条幅,题为“息斋玩具图”(李叔同曾用过“息翁”的署名),挂于自己的画室中,每日赏看,以示对友人的留恋。
陈师曾一生中三次娶妻,两度悼亡,同时代的诗人中像他这样热衷于写悼亡诗的非常少见。师曾十九岁娶范氏,但这位原配仅跟他一起生活了六年就撒手而去,年仅二十五岁,他后来有《至前妻范氏墓所》哭之。范夫人故后,师曾续娶汪东之姊春绮,春绮夫人工刺绣、擅画,夫妻二人志趣相投,感情十分深厚,岂料这段婚姻又是仅仅维持了六年,1913年春,春绮发斑疹,西医误用麻醉剂,遽卒。
春绮夫人丧后,师曾形销骨立,伤心欲绝,写了诸多的悼亡之作,其中《春绮卒后百日往哭殡所感成三首》纯用白描手法,语言完全出自肺腑,不加修饰,情之深、意之痴都让人读之无法不动容,堪称近代悼亡诗之上品。其一曰:
孑身转脱然,于我一何忍。相期白首欢,岂意娱俄倾。当时携手处,一一苦追省。伸纸见遗墨,检箧得零粉。衣绽何人补,书乱惟自整。亦有满院花,独赏不成景。一昨致盆兰,三百叶枯殒。似我同心人,寿命吝不永。郁陶对暗壁,泪若繁星陨。天乎何困予,江海吊寒梗。有生有此患,此味今再领。
又《题春绮遗像》:
人亡有此忽惊喜,兀兀对之呼不起。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同死焉能两相见,一双白骨荒山里。
及我生时悬我睛,朝朝伴我摩书史。
漆棺幽閟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拟。
去年欢笑已成尘,今日梦魂生泪泚。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真是字字血泪!
1923年夏,陈师曾继母俞淑人患疾,师曾虽非俞淑人所出,但自幼受到继母百般疼爱、精心抚育,母子感情极深,闻讯忧心如焚,立即驰归南京侍奉汤药,不辞劳苦。俞淑人于8月11日病逝,师曾体质素弱,加之冒雨置棺,料理丧事,因劳累过度,饮食不调,偶染伤寒,被庸医误诊为痢疾,竟在继母丧后仅仅一个月后的9月12日去世,年仅四十八岁。
噩耗传出,整个中国画界为之震惊。是年适值日本东京大地震,梁启超痛悼曰:“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之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吾人之损失,乃为精神。”
陈师曾去世还不到五十岁,对于一个画家,尤其是中国写意书画家来说,五十岁以后才是大有作为的年纪,齐白石、黄宾虹都在六十岁以后才渐入化境。以陈师曾的天赋、才识、修养,唯一没有成为一代宗师的原因,就是他的寿命太短,潘天寿说:“陈师曾天赋高,人品好,学识渊博,国学基础深厚,金石书画无所不能,可惜死得太早;否则,他的艺术成就定在吴昌硕之上。”周作人从文学的角度,对其评价更高:“陈师曾的画世上已有定评,我们外行没有什么意见可说。在时间上他的画是上承吴昌硕,下接齐白石,却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等,因为是有书卷气。”
画人不可无年矣,悲乎,此乃天丧!倒是陈师曾对于声名乃至生死向来看得很坦然,曾自号“朽道人”。他的老师吴昌硕在其去世后,奋笔疾书“朽者不朽”四个大篆字以示对弟子的纪念,师曾先生在其短暂的一生中竟能在这么多的方面做出如此光辉灿烂的成绩,无愧于“朽者不朽”!
袁寒云档案
名 号名克文,字豹岑,又字抱存、抱公,因藏有宋范宽之《寒云蜀道图》,而自号寒云,后以号行世
生卒年1889-1931
籍 贯河南项城
出生地朝鲜汉城
家 世袁世凯次子,生母金氏是朝鲜王妃之妹,但生下不久,即被过继给袁世凯宠爱的大姨太沈氏,因沈氏无子,备受宠爱
艺术领域收藏、鉴赏、书法、戏曲、诗词、绘画
代表作品《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古钱随笔》、《寒云词集》、《寒云诗集》、《辛丙秘苑》、《洹上私乘》等
经典名言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特殊嗜好换小老婆、抽大烟、养猫
评 价“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明是鬼雄”(方地山)
袁寒云:从旧王孙到真名士
王谢风流,皆成幻梦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是三国时许劭用来评价曹操的一句话,后来这句话同样被很多人用在了袁世凯身上。无独有偶,袁世凯的两个儿子,袁克定和袁克文也常被人拿来比之于曹操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这不仅源于克定为了争夺帝位继承人而兄弟相煎的事实,也因为克文的才高八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曹植。
袁世凯和张之洞一起终结了科举制,让很多赖以为生的文人对他恨之入骨。再加上老袁一生戎马倥偬,大家都把他想象为一个大老粗。其实袁世凯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从他的曾祖父以来,家里进士、举人出了不少,老袁虽然学历仅限于秀才,但是他打心里依然是热爱文化的,从他给次子取名克文即可见一斑。
老袁眼光不赖,这老二天生似乎就有一种文艺范儿,周岁时“抓周”,克文抓了枚田黄石章料,似乎冥冥之中就有一种预示。克文长大后,还真没辜负老爸的一番期望,在文艺方面堪称全能型选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不在话下。袁克文的生母是朝鲜李王妃之妹金氏,当年袁世凯驻守朝鲜,朝鲜王室为了笼络他使出了美人计,还买一送二,袁世凯毫不谦虚,照单笑纳。不知道是不是混血儿比较聪明的原因,克文打小天赋卓绝,所读文章过目不忘,尽管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调皮捣蛋搞破坏上,但所学东西一点就通,效率惊人。再加上老袁对这个儿子也有所偏爱,不惜重金为之遍请名师硕儒,使得克文从小成长的环境就得天独厚,羡煞他人。
在袁克文的诸多文艺才华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书法。克文的书法师从近代津门四大书家之一的严修,尽得其真传,后又遍临诸多名帖真迹,水平愈加精进。
袁克文写字有一手让人叹为观止的“悬空笔”绝技,他可以撤掉桌子,把纸悬空,由人拉住两端,他挥毫泼墨,一气呵成。悬空作书当然不能再追求力透纸背,不过空灵飘逸,别有一番风味。克文还有另外一个特长,他是一个瘾君子,整日高卧懒起,他索性发明了一种懒人书法,在床上方设置一个纸板,可以将纸夹住,纸面向下,他平卧床上仰而书之,其字多小楷,皆异常工整,可谓独门绝技。
袁克文生平除了书法,第二大爱好是收藏。克文最早对收藏感兴趣,可能源于他的业师方地山,方氏素有江都才子之称,诗词文章、金石书画无所不通,克文受其影响至深,后来又经收藏专家李盛铎、傅增湘、徐森玉等人的指导,更得此中三昧。
克文在收藏界虽然是后起之秀,但是凭借着“皇二子”的特殊身份以及无往不胜的金元攻略,很快他的藏品不仅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都让众多收藏大家垂涎三尺。袁克文收藏成瘾,藏品涉及古书、金石、书画、钱币、邮票等诸多方面,其中最令世人瞩目的是他的古书收藏。古籍善本的收藏以宋版书为尊,业内素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常人欲得一宋版且难,而克文在数年时间竟然收集了宋版书二十九种一百一十六册,加上其他善本孤本近两百种,因此将自己的藏书楼易名为“皕宋书藏”,“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座“皕宋书藏”真乃不折不扣的黄金屋!
俗话说“收藏是有钱人的游戏”,这话落在克文身上可真是找对主了。袁克文收藏向来只问对的,不论贵的,只要他中意的东西,一掷千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民初几年,正是老袁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正是袁克文最不差钱的时候,凡是善本孤本只要入他法眼的,随你开价,只要不太离谱即可。
那时袁克文跟老爹一起住在中南海,手上有货的南北书贾因慕袁二公子之名云集京城,争着将自己的宝贝送呈袁二公子一览。由于中南海门禁森严,一般人无法入内,书商们只好托门卫将善本的首尾两册送交袁二公子赏鉴。因为袁克文看货有规矩,先看首末两册。这书如果被他看上了,不问价钱,随索随付,要是他没看上,即一丢了事,从不还人。克文眼光极高,门外那些中彩的主儿不免欢天喜地,而那些不幸的人则未免哭天喊地,一套书去掉首末两册马上就不值钱了。但这些人哭归哭,书照样送,因为只要有一部书被袁二公子看上,以前的损失统统可以挽回了。后来袁克文迁出中南海,仆人拎出首末之书无数,悉数卖给琉璃厂书铺,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当然,袁克文“爆发式”收藏的成绩也不能完全归功于他的身份和金钱,很多时候,钱并不是万能的,很多人愿意将自己视若性命的宝贝转让给克文,和他对藏品的虔诚也不无关系。
袁克文钟爱《兰亭集序》,为了临帖,到处寻找《兰亭集序》碑的拓片。名士吴步蟾有一祖传的《落水兰亭帖》,是众多书法家都梦寐以求的传世兰亭法帖之一。洪宪年间,吴步蟾因上书反对帝制,上了当局的黑名单,军警满城搜捕他。吴氏情急之下,抱着《落水兰亭帖》去向王式通求援,愿以此帖换自己一命。王式通为戊戌科进士,民国成立后曾任司法部次长、总统府内使等职务,后来袁世凯撤销帝制令即由他起草的。王式通虽然对这本《落水兰亭帖》很感兴趣,但觉得自己势单力薄,难以保证吴步蟾的安全,正好袁克文来访,他便将此事一一转告。克文听完后,慨然道:“我愿意送你到天津,然后你再乘船南下。”克文信守诺言,陪同吴步蟾一起到前门车站。可是,到了买车票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只好向仆从借了五元钱,买了一张车票送吴氏去了天津。
《落水兰亭帖》虽然贵重,但要因此公然跟自己的老子对着干,这个代价可能也是十分巨大的。再说以克文的身份,要得到这样一张帖子,也并非太难的事情。因此,吴步蟾不仅心甘情愿送出了书帖,对克文的义举也是感激涕零,说:“《落水兰亭帖》应该改名为《五元一命兰亭帖》了。”因为这一句话,袁克文真的在帖上题“五元一命兰亭帖”以示纪念。吴步蟾回家后隐居村塾,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有人邀请他北上参政,吴坚辞不就,说:“我可没有第二个《落水兰亭帖》,再说,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寒云公子。五元难得,一命难全,我再也不进京了。”
“五元一命兰亭帖”的轶事起到了很好的广告效应,自此之后,那些来找袁克文献宝的人就更络绎不绝了。遗憾的是,袁克文不善理财加上挥金如土,老袁死后,尽管分得了一笔巨额遗产,但没过几年就坐吃山空,沦落到不得不变卖自己以前的收藏度日的地步。
克文所收藏价值连城的精品,包括那些极其珍贵的宋版古籍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转让给别人,他在买的时候从不在意价钱,卖的时候也是。个别藏家因为厌恶袁克文乃袁世凯之子,凡书上有袁克文的题跋,都拆毁或者挖掉,后来听人说北方宋版书只要有袁克文题跋藏印的,价钱一律上浮两三层,这才捶胸顿足。现今北京图书馆所藏宋版书,有不少都是袁克文当年的藏物,王谢风流,皆成幻梦。
绝怜高处多风雨
袁克文自称“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文章,十有五学诗赋”,他在二十四岁就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寒云诗集》,收入自己创作的百余首旧体诗。而在袁克文的所有诗中,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那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这两句诗出自克文的《感遇》,全诗为: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隙驹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原来,袁克文写这首《感遇》的时候,也是洪宪帝制搞得最热闹的时候,这首诗被克文的大哥克定拿到老爹面前,认定末二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乃其反对帝制的铁证,再加上此时袁家老三、向来神经兮兮的克良又报告二哥勾搭老爹的姨太太,老袁一怒之下将克文赶出了京城,直到老袁气消了克文才得以返京。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首诗无意中竟帮了袁克文大忙,在后来者心中树立了一个反帝急先锋的形象。不过,对于这件事我们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并非所有拥护帝制的都是封建余孽,也并非所有反对帝制的都是民主斗士。
袁克文反对老爹当皇帝,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大公无私的境界。据陈巨来回忆,克文曾亲口对他说:“先公(指袁世凯)当年倘无作最高一人想,则其功至少封功封侯,今日我或早任藩司,何致于以卖文字为生涯邪?”虽然陈巨来向来说事儿喜欢添油加醋,但是这段话的可信度还是颇高。袁克文未必真想当“藩司”,这句话不过是他落魄时的牢骚话。克文是一个追求生活品质与享受的人,而只有老爹身居高位才能为自己的生活提供这种保障,父荣则子荣,父衰则子衰,他肯定深知这个道理。
说白了,袁克文所反对的不是老爹居于“上层”,而是“最上层”,即皇帝也。这一点他跟革命党的出发点显然不一样,也就是说并非从大局出发,他考虑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按照立长不立幼的原则,假如老袁当了皇帝,克文的大哥克定自然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然而,克定是个瘸子,残疾人心理比较敏感,也比较自卑,老是疑心别人想取而代之。偏偏老袁“精力”旺盛,光儿子就生了十几个,家里人才济济,尤其是这个深受父亲宠爱的老二更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闹不好,又是一出玄武门事变?
袁克定天天琢磨着这个问题,吃嘛嘛不香,愣是把自己整出了神经衰弱,想来想去还是得先下手为强,上面提到的“文字狱”就是他系列行动中的一环。这边克文也不是等闲之辈,早就感觉到了大哥那边磨刀霍霍、寒意逼人,克文结交的都是一些诗朋酒友,哪里斗得过那些老谋深算的太子党,他只好采取明哲保身的办法。
按照袁克文自己的说法,他采取了两个避祸的方法,一是“放情山水,不复问家国事”,二是在老袁改元洪宪,准备登基的这一年,“乞如清册皇子例,授为皇二子,以释疑者之猜虑”,这个“疑者”指的是谁,不言而喻。看来这一招效果还不错:“疑者见文钤皇二子印,笑曰:‘无大志也,焉用忌。’”后来克文重要的藏书都盖上了这个“皇二子”之印(亦有“上二子”等说,另有人考证认为应该是“上第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