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的老家在河南项城,没错,这也是袁世凯的老家,而且两家还是亲戚。伯驹六岁时被过继给了伯父张镇芳。张镇芳是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其姐嫁给袁世凯同父异母的长兄袁世昌为妻,靠着这一层姻亲关系,加上自己的经济才干,他捞到了不少让人听了口水直流的肥缺和要职,曾担任晚清最大的盐官——长芦盐运使,还先后出任过清朝直隶总督和民国河南都督。1915年,财政部经过袁世凯批准,成立盐业银行,张镇芳成为大股东,这是他第一次涉足银行业,后来他逐渐淡出政坛,直到1928年彻底弃政从商,任盐业银行董事长。靠着银行业的收入,在袁世凯倒台后,张家大贵是没有了,大富还坚持了好些年。张伯驹的收藏正是建立在张家坚实的经济后盾上。
和他的表哥袁克文一样,张伯驹从小天赋超群,尤以强记而着称,他曾亲口对人说:“自幼记忆力就好,朝诵夕读,过目不忘。”据其女张传彩回忆,家里书架上的书,只要父亲看过,放在哪个架子上、第几行、第几本,他都能记住。据说,一部《古文观止》,张伯驹可以倒背如流,唐诗宋词,脱口而出的,便有一两千首。我们知道,文物收藏蕴含极大的知识量,张伯驹博学强志,名门贵族的身份又让他见多识广,这就使得他的收藏在一开始就有了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
当然,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收藏家,光有这两点还远远不够,最关键还得有一颗热爱收藏之心,更深层次来说是要超越名利,热爱文化。对于张伯驹来说,三十岁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说:“我三十岁开始学书法,三十岁开始学诗词,三十岁开始收藏法书名画,三十一岁开始学京剧。”
同样是在三十岁,张伯驹开始了他的收藏生涯。1927年,张伯驹偶然在琉璃厂的一家古玩店看到了一件用柳法书写的横幅——“丛碧山房”,这四个字写得大开大阖、气势恢宏,一看就非常人之笔。张伯驹细看之后,发现这件书法作品竟然出自康熙皇帝的御笔,不由得惊喜交加,毫不犹豫地用一千块大洋将之带回家。回去之后,张伯驹对这件法书越看越爱,遂以“丛碧”为号,连他当时的居所弓弦胡同1号也更名为“丛碧山房”。此乃张伯驹一生收藏事业的开端。
张伯驹的很多名号都跟他的字画收藏有关,他在北平的寓所曾一度命名为“平复堂”,这是因为《平复帖》;他的两个号——春游主人、好好先生则与另外两件宝物《游春图》、《张好好诗》有关。其中,为了收藏《平复帖》和《游春图》这两件旷世奇珍,张伯驹不仅耗尽身家,更是几乎搭上了性命,演绎了一出可歌可泣的收藏佳话。
《平复帖》是西晋陆机手书,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在传世的法书中,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早的了,它比王羲之的手迹还早七八十年。这是历代藏家都梦寐以求之物,虽只有九行字,长不到一尺,上面却盖满了历代名家的收藏章印,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上世纪30年代初期,张伯驹在湖北赈灾书画展览会第一次与《平复帖》邂逅,就为之意乱神迷。此时《平复帖》在清恭亲王奕之孙溥心畲手里,溥心畲是与张大千南北齐名的大画家,他自己对于这帖同样爱不释手,得知张伯驹要买,不便直接回绝,却故意用二十万元的高价将之吓退。
1936年,张伯驹得知唐代画家韩干的《照夜白图》被上海的古董商人买去,很可能转手国外。他担心《平复帖》也遭此噩运,不由得心急如焚,多次派人转告溥心畲,如若转让《平复帖》,务必要让自己优先购买。1937年底,溥心畲因为母丧急需用钱,张伯驹得以四万块大洋购得《平复帖》,这个价钱远低于他自己的估计,让他欣喜若狂。而溥心畲愿意将《平复帖》以低价交给张伯驹,也是有感于对方是真正的懂画、爱画之人。
张伯驹得到《平复帖》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闻讯赶来都要高价购买,国外商贩更是给出了高出其收购价几倍的价格,但都被张伯驹以“金钱易得,国宝无双”为由严词拒绝。
1941年初春的一个清晨,张伯驹在上海被日伪特务绑架,对方向张伯驹夫人潘素索要三百万(伪币)赎金。张家这些年来经过张伯驹“败家”式的玩命收藏,早已是外强中干,根本拿不出偌大的一笔巨款,显然绑匪的意图是冲着张伯驹的收藏而来的。潘素设法去看了丈夫一次,这个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张公子却置自身安危不顾,偷偷告诉妻子,家里那些字画千万不能动,尤其是那幅《平复帖》。冒着被“撕票”的危险,张伯驹与绑匪僵持了近八个月,最终赎金从三百万降到了四十万,潘素到处筹借,凑足了这笔钱,才将丈夫赎了出来。
性命可丢,藏品不可弃,真藏家如是。
乱世大藏家,艺苑真学人(下)
《游春图》是隋朝大画家展子虔所画,距今约一千四百多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画作。收藏家古训云“纸千年,绢八百”,这么古老的笔迹留于绢纸,而能传至现代者,书法已经是极其难得,绘画更是绝无仅有。不独中国,世界皆然。
该画曾为历代很多帝王将相所持有,见证了历史的兴衰荣辱。图上有宋徽宗赵佶亲笔题签,入清后进入清内府,1924年,又随着仓皇辞庙的溥仪离开了紫禁城。日本战败投降后,溥仪等人狼狈出逃,除随身携带一百二十多件珍贵字画外,其余留存在伪满皇宫小白楼内的一千多件珍贵字画古籍未及带走,或被损毁,或散落民间。当时时局动荡,故宫博物院已无力抢救这些国宝,而北京以马霁川为代表的琉璃厂古玩商们则嗅到了商机,集资前往长春收货,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人可以叫做“炒宝团”。
“炒宝团”第一次去长春就满载而归,收到了不少字画,其中包括这幅《游春图》。张伯驹知道后,通过墨宝斋的马叔平牵线,希望能够购买此卷,以免为洋人觊觎,流入外国。经过讨价还价,《游春图》最终以两百两黄金的价钱成交。但是张伯驹这个时候已经穷的只剩下藏品,为了付款,他不惜低价卖掉自己的住所弓弦胡同1号宅院。此宅占地十五亩,早年为晚清大太监李莲英的别墅,其豪华自不待言。辅仁大学校长陈垣知道张伯驹卖园买画的壮举后,以学校名义花巨资买下了这所宅园,助张伯驹一臂之力。可惜当年的房价跟现在压根没得比,即使卖掉豪宅,所需款项仍然不足,张夫人潘素凛然大义,变卖了自己的部分首饰,才将剩余款项凑足。
据张伯驹《春游记梦》所述,此事仅月余,国民党大佬张群也找到了琉璃厂,愿以黄金四五百两收购此卷。但此画已归张伯驹所有,张群知道他不可能出让,只好徒呼奈何,毕竟张群还没学会像后来的康生那样巧取豪夺。
这件事普遍流传的版本是马霁川原本想要将画卖给洋人,后来迫于压力才选择了张伯驹。这已有不少当事人作证非实,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商人本性逐利,但当年琉璃厂的古董商们大多学养深厚、对民族文化感情真挚,非现在古玩市场上那些坑蒙拐骗的卖主和见利忘义的专家能比。
经张伯驹之手蓄藏的中国历代顶级书画名迹见于其着作《丛碧书画录》的便有一百一十八件之多,除了《游春图》和《平复帖》外,唐代李白的《上阳台帖》、杜牧的《张好好诗》,宋代范仲淹的《道服赞》、黄庭坚的《诸上座帖》、赵佶的《雪江归棹图卷》,元代钱选的《山居图卷》都是国宝级的藏品。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中说,其父章伯钧当时也收藏不少字画古书,但他自己对女儿承认:“别看我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张伯驹)的一件呢。”
为了保护这些国宝,战乱年代张氏夫妻二人度尽劫波,在北京沦陷时,他们曾将《平复帖》等字画缝在被子里带到西安,一路担惊受怕,备尝艰辛。
然而张伯驹并不像李世民一样,爱一样东西要与之共存亡。在《丛碧书画录》的序言中,张伯驹用这样一句话表明了自己半生辛苦收藏的目的:“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1956年,张伯驹与妻子潘素将《平复帖》、《张好好诗》、《道服赞》以及黄庭坚《草书》等八幅书法无偿捐献给了故宫,这八件宝物至今仍是故宫的镇馆之宝。1965年,张伯驹又将三十多件珍贵古字画捐献给吉林博物院,博物院的人齐声感叹:“张先生让我们一下子成了富翁。”
其实张伯驹的才华远不止于收藏赏鉴。刘海粟这样评价张伯驹:“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中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张伯驹在“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上都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只不过由于其收藏的名气太大了,人们往往忽略了其他三项。
在旧时,唱戏是贱业,而文人票戏则是雅事,正如文人嫖妓。伯驹和表哥寒云都是京城响当当的名票,而伯驹的名头又在乃兄之上,他以一个票友身份居然尽得余叔岩真传,也算是当年菊坛的一段佳话了。
据丁秉鐩《菊坛旧闻录》,张伯驹经常来到余叔岩家,不论余叔岩是在吊嗓子,或与打鼓佬、琴师说戏,或是与友人谈戏,他都在旁静听。他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忽然而至,飘然而去,也不跟人打招呼,刚开始大家都把他当作怪人,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张伯驹经过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己的细心揣摩,一段时间后已经将余派功夫学得像模像样。余叔岩看他孺子可教,对他也是青眼相待,从张伯驹三十一岁从余叔岩学戏开始,十年光景,竟学有余派四十多出戏,他曾自豪地对人说:“叔岩戏文武昆乱,传予者独多!”
1937年正月,正值张伯驹四十岁生日,为了做寿,他准备办一场超级堂会,又因头年河南发生旱灾,他遂决定在当时京城最大的隆福寺之福全馆演出,演出收入全部用来赈灾。
这次堂会的压轴大戏是经典名目《失空斩》,寿星张伯驹亲自出演主角诸葛亮,其他配角也都是显赫一时的名伶,王凤卿饰赵云,程继仙饰马岱,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陈香雪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飞,个个身怀绝艺,享誉一时。这一次上场张伯驹施展生平所学,搏狮搏兔俱用全力,腔、调、字、韵一丝不苟,与身旁的大腕相比一点也不逊色,赢得满堂喝彩。
这场堂会引起了全国性的轰动,当时报纸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章士钊特作打油诗:“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张伯驹也为之回味一生,有诗纪盛:“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尽五峰。”据丁秉鐩说,东北将领吴俊升的少爷吴铁珊1949年后赴台,曾对人说过自己损失无数金银财宝并不可惜,最可惜的是有两部国剧电影未能带出来,其一就是这出《失空斩》。
为了弘扬京剧事业,1931年张伯驹还同李石曾、齐如山、梅兰芳、余叔岩、冯耿光等组织成立了中华国剧学会,张伯驹任学会审查组主任。国剧学会成立后,因常有演剧和教习任务,张伯驹又多次同梅兰芳等名角同时登台演戏,技艺更加精进。他还对音韵学有深入研究,着有《乱弹声韵辑要》。
张伯驹的诗词成就在我看来更在于其戏曲成就之上,他每隔几年就有一本词集问世,如《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等,另有诗集《氍毹纪梦诗》,笔记《氍毹纪梦诗注》、《洪宪纪事诗注》,产量极其丰富,可见对诗词创作的热爱。
张伯驹三十岁才开始填词,虽然起步有点晚,但是这时他逐渐经历家国之变,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后天的经历与先天的悟性相结合,使得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高屋建瓴,才气喷薄而出,如天风海涛,不可阻遏。
按周汝昌的说法,张伯驹的词风“则李后主、晏小山、柳三变、秦少游,以及清代之纳兰容若,庶乎近之”,也就是说,走的是婉约路线,属于忧郁与感伤类型的男人。
一个男人有大把的钱,有绝顶的聪明与才华,又有这种有忧郁感伤的文艺气质,该得迷倒多少女人。然而,让女人们失望的是,张伯驹这辈子只有一个永恒的爱人,她就是潘素。
白眼看人世,梁孟日随肩
潘素出身苏州名门,乃前清状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她从小跟随名师学习琴棋书画,本应成为一个大家闺秀。没想到先是纨绔子弟的父亲将家产败光,后有恶毒的继母,在十三岁其母去世后将之卖入风月场所。
20世纪30年代初,年方二八的潘素在上海张帜延客,凭借着出众的才貌,很快艳名远扬,在“花界”人称“潘妃”。据说张伯驹第一次见到潘妃就“惊为天人”,这词看似有点夸张,可是我们只要看一看潘素年轻时的照片,就会觉得此言不虚,那冷艳的气质,真如娟娟芙蓉、临水照花。当然了,岁月是把杀猪刀,一个美人活太长也是件残忍的事情,张伯驹一开始或许是为潘素的美貌吸引,而他后来能始终如一地只爱她一个人,说明了他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外貌而深入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