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超度它们吗?”老头怯怯地问道,手不住地抖。
“超度如同跟人讲道理,只能讲给那些听得进的人。这些小鬼怨气实在太重,受的气太大,一般的超度是无法让它们解脱的。给它们超度,就如你捅了它几刀,烧了它的房子,将它赶走,然后跟它说几句道歉说算了吧,它是不会接受的。”姥爹没有说别的小鬼还有魂魄,这个小米没有善的魂,只有恶的魄,更加不可能轻易超度。
其实外公也问过姥爹这个问题,他也不希望姥爹用极端的手段对付小米的魄,希望姥爹超度她。姥爹回答说,曾有高僧在《观无量寿佛经》注解里说:“世间极重的罪业,佛法所有的经教、经忏佛事都无法超度的。”
那晚姥爹给小米念诵《地藏经》引来的孤魂游鬼,都是愿意接受解释,希望得到解脱的鬼魂。执念太重的鬼魂是不会因为听到《地藏经》而现身的。
姥爹决定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对付小米的魄,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不可能没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只是你不愿意去做而已。”老头倔强道。
姥爹苦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对,还有一条路,可是你我都走不完。”
“什么路?我一定竭尽全力去走!”
“我曾见过一个溺死女儿的父亲为了赎罪而给女儿的亡灵念经超度。他念《地藏经》《金刚经》《无量寿经》念了整整四十年,终于将执迷不悟的亡灵超度。这四十年里,他除了一日三餐和正常睡觉,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干。他家境富裕,有人供他吃供他喝。”
“四十年?”
“是的。这种极重的罪业,需要四十年不间断的超度才能化解。小米这种罪业的,我想即使像那位父亲一样不间断念经,那也得八十年才能超度。”
“多一倍?”
姥爹点头道:“是啊,小米背后经历的事情比一个溺死的女儿要多太多了!罪业要重太多了!”
“她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这么难超度?”老头问道。
姥爹摇摇头:“一言难尽。”
“这么说来,即使我从现在开始为她超度,我的寿命也耗不起?”
姥爹叹道:“如果可以,我就不会请求你来帮我了。一个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将这罪业清除消弭,何况你我都已到了这个岁数。”
老头沉默无言了。
在跟老头聊天的过程中,姥爹还曾怀疑过这老头是那晚阻拦他去猫灵山的神秘人。现在见他能为小米如此考虑,姥爹转而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你不用因为欠我父亲一个人情而违心地答应我。哪天你想好了,叫人带个口信给我。我再来这里。”姥爹说道。
老头如一截木头一般杵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很晚了,您该休息了。我也要回去了。”姥爹轻声说道。
老头仍然一动不动。
姥爹轻轻地从屋里退了出来,顺手将门关上。
夜色朦胧,近处的路都非常难看清,这世间就如一个无限大的瞎子坳。
老头没有让姥爹等太久。
两天之后,老头就主动来到了画眉村,找到了正躺在老竹椅上晒太阳的姥爹。一只毛茸茸的老鼠躺在老竹椅下面,跟姥爹一样打着瞌睡。
“你家里的老鼠怎么这么猖狂?”老头没打招呼,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老竹椅上的姥爹睁开眼来,见是那位做灵屋的老头,忙起身迎接。
老头摆手道:“你不用起来,我说完话就走。我是来告诉你我想好了的。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去瞎子坳把小米叫出来,你告诉我一声。”
姥爹愣了一下,立即恢复过来,说道:“别着急走,喝了茶再回啊。”
“不用了。”说完,老头转身就走了。
这时外公走了出来,朝老头消失的方向瞄了一眼,问姥爹道:“刚才那人是谁?怎么不坐一会儿就走了?”
姥爹见他已经离去,便又躺回老竹椅上,缓缓回答道:“冯俊嘉村里的人。”
外公“哦”了一声,走到老竹椅旁,俯身在姥爹耳边轻声说道:“爹,我想有人要暗算您。您最近要小心点,少跟陌生人接触。”外公又瞥了一眼那个老头消失的方向,对那个老头充满了怀疑。
姥爹懒懒地眯着眼睛问道:“怎么啦?”
外公将手伸到姥爹眼前摊开,手掌中一个红绿相间的纸人。外公说道:“我在您的窗户缝里发现了这个纸人。”
姥爹的眼睛顿时瞪开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纸人。
外公道:“这纸人一看就是跟灵屋搭配的,非常不吉利,只有亡人才需要这种东西。我想也许是想害你的人偷偷塞到窗缝里去的。”
外公跟我说过,祝由术中有一种纸人咒,就是利用纸人来谋害别人,其方式与扎小人有些类似。扎小人是用针来扎一个替身,借以伤害被施咒的人。古往今来这种诅咒方式很常见,但也容易被发现。纸人咒则相对隐秘,将画好的纸人放在被施咒的人附近,让其染上被施咒的人的气息,然后偷偷取回。取回之后,一把火将纸人烧掉,并施以咒语。于是被诅咒的人会感到浑身不适,又不知为何不适。
那段时间里姥爹的身体确实常常感觉不适。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不是纸人咒的效果,而是寻找小米的时候拜了鬼。
可是外公不知道,所以以为纸人才是祸害根源。
姥爹将那纸人拿了过去,在手中看了看,露出一丝笑容。
外公不理解道:“别人要偷偷害你,你还笑?”
“它是几天前的晚上从冯俊嘉村子里跟我到这里来的。”姥爹说道,“没想到即使是这个时候,它还是会跟着我。”
外公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这……不是纸人咒?”
姥爹道:“当然不是。我以前跟你说过没有?小米生前剪的纸人会跟上我。”
“这……这是小米剪的纸人?”外公惊讶不已。
“是她的魄剪的纸人,这么说更为准确。”
外公盯着那颜色稍艳做工稍差的纸人,说道:“即使是她的魄剪的纸人,也会偷偷跑到你的窗边来啊……”
“可是我却要这样对待她……”姥爹长叹一声。接着,姥爹将他的打算说给外公听了,并叫外公不要插手。“你的心太慈,到时候下不了手,让小米跑了的话,小米的怨念就更加重,以后就更加难办了。”
外公不放心,说道:“我不去可以,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让歪道士去?”
那时候歪道士捉鬼已经小有名气。但姥爹常常责怪歪道士手段太强硬,并不认同他的捉鬼方法。虽然理念不同,但姥爹和歪道士平时见面还是客客气气的。歪道士一直以来非常崇敬姥爹,所以虽然知道姥爹对他捉鬼的方法颇有微词,但还是恭恭敬敬。歪道士逢人就说:“我用强硬的方法对付那些鬼,是因为我的实力还没有到马秀才那种程度。马秀才已经是祖宗级别,我连姥姥级别都还差一点,如果不对鬼类赶尽杀绝,那些放走的鬼类反过来找我麻烦,我就完了。马秀才杀的杀,放的放,那是他不怕得罪了的鬼类回来找他,所以手段怀柔。”别人将这话传到姥爹这里,姥爹只是笑笑。
外公就是考虑到歪道士的捉鬼方式不一样才希望歪道士去帮姥爹对付小米的魄。姥爹担心外公下不了狠手,外公何尝不担心姥爹下不了狠手?
但捉鬼就是这样,既然捉了,就要成功。不然加深了鬼魂的怨念,却又放虎归山,这是得不偿失的,还不如不捉了。尤其是单纯的魄,它是只记仇不记恩的。有些小孩子的魄比魂要强大,常常大人对他的好他不记得,大人对他的不好他耿耿于怀。大人便说:“你这孩子是筷子给你夹了肉你不记得,筷子敲了你你却记得!”
外公就是担心小米的魄只记得姥爹的不好,积累起来之后对姥爹怨气更大,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外公心里想的这些,姥爹都清楚。于是,姥爹点头道:“好吧,那你去跟歪道士说说,我今天晚上就要过去。”
“今天晚上就去?未免也太着急了吧?”外公说道。
姥爹道:“迟一日不如早一日。只要她还在,小米就不安全。”
歪道士听到外公叫他当天晚上去捉小米的时候也感觉非常突然。歪道士那时候脸上的五官已经是歪的了,但是还没有歪到后来那么严重。他的身子也是一歪一歪的,但两只手还算正常。后来他的手指都歪了,很难捏笔,所以常常叫外公去帮他画符。
歪道士说:“我的符还没有准备好呢,恐怕有点仓促。要不你劝劝你父亲,让他再晚一天两天?”画符不但要讲究方位,还要讲究日子和时辰,并不是照葫芦画瓢画出那些形状就可以的。歪道士一天之内无法预备好所有他要用到的符。
“要是你要晚一天两天的话,他今晚就自己去了。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公为难道。
“看来没得选择了。那今晚就动手吧。”歪道士当时没有想到,那晚会是他一生中最为惊险的一次经历。
后来我去画眉村,他就常歪咧着嘴跟我说:“你知道吗……你妈妈才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跟你姥爹去捉鬼……那是我第一次跟你姥爹搭档……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在我能走会说的时候,他的嘴巴发音已经非常困难,一说话就有涎水从比较低的那边嘴角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