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上正在忙活的人们倏地变得雅雀无声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当前的美丽景象:许可的长发在脑后飞扬,和快速的船儿仿佛已经合为一体了,箭一般地在浪花间疾掠而过。正当许可想奔驰到岩壁前再突然转过弯来的时候,那个船主朝她惊恐地叫了起来,其余的人全都屏住了声息,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许可来不及转弯,人和船已经快速地向岩壁撞去。直到这时海滩上的人们才惊醒过来,人们大声呼叫着奔跑过去。
等到人们找到许可并把她送到附近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她是人先撞上岩壁再坠入海里的,周身伤痕累累,伤势很重。医院里的急救人员一直在为她做人工呼吸。闻讯赶来的赵丽华则焦虑得满头大汗,守在一边紧张地张望着。她想问医院里的医生,看看伤者是否还有救,可是却见他们正忙着,所以又不敢开口了,只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在心里祈祷许可福大命大,平安无事。赵丽华望着外边救护车上闪烁的蓝色信号灯,竭力思索着这信号灯的意义,然后才想起来,那是代表有人生命垂危……
三个小时以后,医院里的人才发现赵丽华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僵坐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她动也不动,只怔怔的坐在那里,连呼吸也不敢用力似的。
“请问你是伤者的妹妹?”一位医生轻轻地唤醒了她,想请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赵丽华点点头承认自己是许可的妹妹。她才不在乎撒谎呢!只要能救许可,她想她是不是她亲姐妹都是无关紧要的。
“什么事?”赵丽华倏地跳起来,“她怎样了?还好吗?”她急切地问着,医生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正视着她说:“她还活着,可是仍然十分危险。”
“什么?她到底怎样了?”
“我简单地和你说吧!赵小姐,你姐姐的背后脊柱受到严重的损伤,脊柱有两处骨折,骨头也跌散了,不过我们可以设法补救。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她的脊柱,碎骨太多,我们必须开刀到取出以减轻压力。如果不马上动手术的话,她的脑部可能会受到影响,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损伤。”
“如果动手术呢?”赵丽华立即意识到情况危急,任何措施都是利弊参半。
“如果我们为她动手术,她可能会死亡。”医生一边坐下,显出尽可能平静的样子,一边叫赵丽华也坐下,接着说:“问题是如果不为她动手术,我几乎可以断言她以后必定会成为一个不能动弹的植物人,全身瘫痪,不能控制四肢,仅有头部能够转动。”
“如果动了手术,就可以解除这种后果了?”
医生用谨慎的措词解释着:“赵小姐,如果我们为她动手术,她还是无法行走,可是却能够挽救她身上双腿以外的其余部分;目前最乐观的估计是她能保住上半身,只会有双腿行走不便,如果我们幸运的话,还能保住她的心智。如果我们现在就动手术,她可能就不会变成植物人。”医生迟疑了半响才又说:“不过如若动手术,冒险的可能更大,她的情况很不好,我们不一定保住她的生命,我不能向你们提供任何保证。”
“这不是孤注一掷吗?”
“可以是这么说。但我必须和你说清楚,除了手术之外,即使我们撇开她不管,或者尽一切力量来挽救,她都可能活不过今夜,她目前的情况十分危急。”赵丽华听罢点点头。明白了自己现在担负的这沉重责任,她必须做出一个没有人知道是否正确的决定。她知道许可在澳门基本上没有了什么亲人,许可母亲在氹仔,可是――她自己却说是许可的妹妹了,何况她知道许可和母亲的关系也不太好,要说许可最亲近的人还是她赵丽华。
“你的意思是让我决定动不动手术?医生。”
医生点了点头,说:“是的。”
“什么时候?”
“现在。”
“好吧,我同意!”
“那么请您签字,在这儿?”医生拿出了同意书,让赵丽华签上名字。
“动手术……”赵丽华望着掉头匆匆离去的医生,喃喃地叫道,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缩蹲在墙角,开始瞪着墙上的时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直等到了凌晨两点。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发觉赵丽华在门口仍睁着一双惊悸的眼睛,脸色发白地等候着。她确信许可已经死了,她一定死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还没有人告诉她罢了。这一生中,她从未如此这般的恐惧过。她竟以急促而有欠考虑的决定害死了她。她应该告诉医生不要动手术,应该打电话找许可的母亲或者姑妈问一问,氹仔到路环并不太远啊……她做出决定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考虑到后果,可是医生却希望她能迅速做出决断……
“赵小姐?”
“哦,医生,她怎么样?还活着吗?”赵丽华如被催眠般痴痴地瞪着医生。
“赵小姐,你的姐姐很坚强,她已经没事了。”医生轻拍着她的手臂。赵丽华听罢机械地点了个头,然后又点了个头,接着便流下了眼泪,一把将医生紧紧搂住,不停地低叫着:“她没事了?真的?谢谢你医生,谢谢你们!”
“她没事了,赵小姐,现在你该回家去休息一下了。”
“那她呢?”
“我也没法说,你知道我们冒了多大的险?我们尽了一切力量将她的断骨接合。她的脊柱应该不成问题……至于,你知道她的下半身可能瘫痪,可是我敢确定她的脑部没有丝毫损伤,她撞上岩壁时脑部本就没有受伤。手术后,碎骨也没有伤及脑部。可是现在我们还需要等待观察一下,这项手术得费较长时间才能确定是否真正的成功。”
“那还得等多长时间?”
“再过一天就知道了。如果她明天的情况稳定的话,那就更乐观了。”
赵丽华注视着医生,若有所悟地问:“如果她保住了生命,那她还得在医院里住多久?我们要多久才能带她回澳门?”
“喔……”医生缓缓舒了口气,瞪着地板思索了一阵,尔后才将视线移回她的脸上,说道,“这真的很难说,如果她恢复得如我们预计中的那样理想的话,可能需要一两个月长的时间左右。”
“一两个月?然后她就可以坐起来了?”赵丽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现在谈这些真的还嫌太早了。”医生以责备的口吻说,“赵小姐,你得预期她至少需要住院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她必须接受许多重建治疗。”赵丽华听了缓缓摇了摇头,不禁为许可未来的命运感叹。
医生又说:“不过首先我们得观察她今晚的情况,如果有什么变化再告诉你。”医生说完便起身走了,留下赵丽华独自在那儿发呆。
5
许可出事的第二天,剧组也全都完成拍摄任务返回公司了。赵丽华给苏总打了电话,把许可的情况说明了一下,说她决定留下来照顾许可。苏总听到这个坏消息后也愣住了,他答应了赵丽华留下来照顾许可,然后希望赵丽华派人到氹仔去找许可的母亲也来看看……赵丽华又打了电话给她的丈夫,把家里那一摊全部推给他了。
第二天晚上,赵丽华记不起自己是第几次到病房里探望许可了。她原本只希望能和前几回一样,站在病床前注视许可那缠上了绷带的脸庞,等到护士要她离开时才回来。可是这一回她却发现了稍微的不同,许可的手臂姿势仿佛有了一些变动,她的气色看上去也好了一些。赵丽华俯身低唤着许可。这一回许可居然睁开了眼睛,望见的她,低声叫道:“嗨!”
“什么?”赵丽华惊愕地愣在那儿,追问一句,“你会说话了?你还会说话?”
“可不是?”但许可的声音如耳话一般。赵丽华听罢真恨不得能跳起来欢呼大笑,但这儿毕竟是病房。她只弯下腰对许可说:“你真棒,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还不错,就是浑身疼痛,像火烧一般。我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在哪儿?”许可的声音逐渐低微。
“你驾船撞上了岩壁了。”
“是吗?”许可闭上眼睛,虚弱地问着。赵丽华以为她又要昏了过去,可是她随即又张开了眼,说:“我现在想起来了,船太快了,我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就这样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算了,反正现在已经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为什么还躺在这儿?”
“这样才能康复啊!”赵丽华低语着,朝她粲然一笑。尔后其极轻柔地握住了许可的手,她这一生从未像此刻望着她而这般快乐过。
“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许可合上眼,以疲倦而孩子气的声音问。
“现在还不能够。”
“那什么时候才能够?明天吗?”
“到时候就知道了。”不知要多少个明天呢?可是现在赵丽华一点儿也不伤心难过了。许可活了过来,她高兴都来不及呢!许可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恢复了知觉,这都是好的开端。
“你们没跟我妈咪说吧?”许可狐疑地问。
“当然没有。”赵丽华扯着谎,她知道苏总那边已经派人去找了。
“那好,不然她唠唠叨叨的,太烦人了。”
赵丽华朝她一笑,心里很高兴,可这时护士却过来朝她作了一个病人需要安静,请她暂时出去的手势。
“我现在得走了,许可,明天我再来看看你,好吗?”
“好啊!”许可也努力地笑了一下,随即闲上眼睛睡了。
赵丽华在路环医院陪许可整整两周。这时,苏总和她的丈夫开始不断打电话催她快些回家去。她也知道她必须回去了,她想着丈夫和孩子,可是又不愿撇下许可。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力,不可能永远陪着她。后来她灵机一动,还不如让许可转院到澳门去呢!在那儿早晚探望也方便。赵丽华找到了医生把自己的建议一说。
“这很冒险,主要是她的身体还不是很稳定。你为什么非要带她回澳门去呢?”
“因为在那边我们可以照顾她,这儿太远了。”
“那边的医院联系好了吗?你们能雇请医院的专护车来接她吗?”
“是的。”这些赵丽华已经和苏总联系好了,苏总也答应这么做,并且由公司承担所有的费用。“不论是需要护士、医生或任何设备,只要你说一声,费用全由我们自己来负担。”
“好。”医生深思地说,“如果接下来的几天她的情况一直很稳定的话,我们会安排她转院治疗的。”
“那太好了。”赵丽华欢呼一声,向医生道了谢便转身跑进了病床里,将好消息告诉给许可了。
“你可以回家了,许可!”
“真的?我可以出院了?”许可惊喜又兴奋地问。她似乎已渐渐明白了自己情况的严重,只不过还未完全弄清真相。现在她虽不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行走的事实,但她终究会明白的。不过只要她仍敷着石膏,她就暂时不必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你是转院治疗,暂时还不能离开医生和护士。”
“为什么?我完全可以照顾我自己。”
“别瞎说了,听话,我们还得看你这几天的情况再作出决定呢!”
“我会好好的,我真想离开这儿。”许可朝赵丽华笑了笑,又说:“我只想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6
许可的专护车先通过路氹大桥到氹仔,再由氹仔通过澳氹大桥到达澳门。车上除了赵丽华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两位护士。途中许可接受了少量的镇静剂注射,看来十分悠然,同时她又兴奋自己能启程“回家”了。医生似乎很满意她的状况。
许可一路上都兴奋地说着回家的事。她受了镇静剂的影响,不时叽咕地笑着,还说了许多不太高明的笑话。除了赵丽华和司机外,车上的人都笑个不停。尤其是赵丽华,她是不敢笑的,此刻心情极为紧张,她再次感到自己肩头的负担十分沉重,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她是得负全责的。她不禁又懊恼着自己,心想她不该操之过急,逼着医生让许可转院治疗,也许让她在路环医院再休养一阵要好些。医生发觉赵丽华一直都瞪着车窗外发呆,于是悄悄把头凑过去,压低声音跟她说话,惟恐吵醒了刚刚入睡的许可。
“没事的,赵小姐,就要到了,她的情况很好,你不用过多担忧。”
赵丽华朝医生报以一笑,说:“她很好就行,我就是担心以后……”
“作为她的亲人,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流露过多的顾虑和担忧,不然对她的情绪的打击太大,这样是不利于她康复的。”
其实,赵丽华连许可的亲人都不是,她只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同事而已。她真为许可难过,她将来怎么生活?她一无所有,没有了丈夫,没有疼她爱她的男人,将来又有谁来照顾她呢?没有人。这么久了,赵丽华又开始痛恨起瑞斯文·彼得起来,如果那可恶的东西能做个规矩的有良心和责任感的丈夫,如今许可也不至于孤伶伶的无依无靠了。可是这是已成为事实,许可已完全孤立。赵丽华思索这些事的时候,医生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才说:“别太过份保护她,否则将大错而特错了。时候一到,她自然能够坚强起来。她结婚了吗?”
赵丽华摇摇头:“哦?没……还没有呢!我正是想着这件事,往后她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刚开始可能会,但那只是暂时的,以后她会慢慢习惯的。别的和她有相同遭遇的人都是这样。她能够自助自立,甚至还可以助人,只不过心理上有些不同罢了,这是最令人担忧的,你们和医院方面一定要在她身心两方面都恢复健康后才让她出院。我想医院的人会教导她如何照顾自己,如何学会独立,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她的个性很坚强,智商很高,她没有理由不适应情况。”说完,医生看了看赵丽华,用颇为赞赏的口气继续说,“你这两次的决定都很正确。如果当时不动手术,那无异是一种罪行,因为那样会使她失去精神和心智,再说她是应该转回澳门医院的,好让她接受亲人、朋友的安慰和关怀。”
赵丽华听了不由转过身来,用充满感激的目光注视着医生说:“谢谢你这番话。”医生却不答腔,默默地点头,然后俯身去查看许可的情况了。
快到新医院时,许可醒了过来,笑着对赵丽华说:“这次可真快,睡了一觉就到了。”
赵丽华也笑着回答:“还说呢!下次你还是别睡觉的好。”
到达澳门这边的新医院后,许可被推进推出,医生们十分忙碌。他们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办好了住院手续,也终于将许可送进了新的病房。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休息。一切就绪后,他们都已精疲力竭。
“你现在没有事了吧!许可。”赵丽华望着她接受了一剂注射后,疲倦地笑着问许可。
许可睡意朦胧地应着:“没事,我很好……你也回家去歇一会儿吧!谢谢你。”赵丽华又嘱托了一番,才离开医院回家去。
母亲从氹仔来看过许可一次,又急匆匆地走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所有的朋友、同事都来探望过她,包括她们嘉华电影公司的苏总。他来看望她的时候,紧张地坐在椅子上,把弄着他那从不离身的烟斗,惴惴不安地瞪着裹在石膏中无助的许可。
“苏总,你不用感到难为情,反正我也明白我做不了什么事了。”
“你怎么这么想?”苏总意外地问。许可就问他,他什么时候才会放聪明些,将她给“炒”了吧!
“我不会那么做的。许可,除非我是傻子。我要留着你,好在我退休后有个接替我的人。而且我看了你刚拍的这部电影拷贝,说真的,你又该拿一个摄影奖了。”
“真有这么好吗?”许可惊异地问。苏总一向是不随便夸奖别人的,不过她确实也听说那部电影进入了后期制作的尾声了,确实不错。
“那当然。”苏总一副真诚的样子。
许可望了他许久,继而才笑着说:“我想我一定快要死了,你才这么安慰我吧!”
“什么话?等你稍好一些我让他们抬你到放映室去看看。可是我考虑这回忙完以后,我就真得退休了,由你出任总经理。”
“苏总,别取笑我了。”许可说,“我可要不了你的职位,要是在以前倒是可以考虑,可现在,说不定我一辈子就得呆在这儿了。”
“你别胡思乱想,我知道你的能力,你能胜任的,到时候再说吧!”苏总很坚持地说。
过了两天,许可的母亲和继父都从氹仔跑过来探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