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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58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三伯的背影很沉重,脚步很急,敲打着千河岸边的沙石路。

“跟上!”三伯压低声音,全然不顾12岁的我脚步有多长。我一路小跑地跟着,脚步的回音在我身后拖得很长,我害怕,总感觉身后有个人在追……

身后的河湾村离我们越来越远,我感觉一下子扑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洞……饥饿、冰冷、害怕一齐向我袭来,我喘不过气来,脚下像踩着一团棉花。

我摔倒了,三伯停下来,站在沙滩上不动。我只好爬起来再跑,还没跑到三伯跟前,他转身又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三伯不动声色地拉我翻过一条浮桥,站在河对面芦苇丛边向四周张望,周围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我相信三伯也看不多远,他在用耳朵细心倾听……

我想起来了,这地方叫“窝牛堡”……一条河水天然形成的平台,生产队的几十亩红薯都种在那儿。我紧张起来,生产队长谢发今天早晨还在村口吆喝:“谁再偷河畔的红薯,下年的口粮不分给他。”

我浑身直哆嗦,牙齿咯嘣咯嘣对打了起来,哭着说:“三伯,咱回吧!”三伯立马用他沾满沙土的手捂住我的嘴:“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

后来,我失去了瞬时记忆,不知三伯怎么把我领到河对岸的红薯地里,教我用手刨沙土地里的红薯……

突然,一道手电光束从芦苇丛那边射了过来,还传来了“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要不然我就开枪了!”我吓懵了,全身颤抖,三伯带了两块红薯,撒腿就跑。说是迟,那时快,一大汉一把拦住了我,三伯看见我被人拦住,自己也跑不掉,就耷拉着脑袋回到了红薯地畔,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等候处置发落。

在手电光束里,我看清了那位大汉,原来是生产队里护秋的拉绪哥。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我和三伯面前,点上一支烟,把猎枪放在地上。三伯一时羞愧,深感无地自容,便跪在拉绪哥面前,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在打自己的脸,口里哭诉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随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情:“年侄,孩儿他娘活不了几天了,我想让她走之前,让她吃上一口饱饭,到了那边也好不做饿死鬼啊!”

我也站起来流着泪,扑通一声跪在拉绪哥面前:“老哥,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没想到拉绪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说:“孩子,你三伯为了两块红薯,差一点连命也搭进去,我痛心啊,我心里比你们还难受啊!你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你帮你三伯刨红薯,我的枪子是不长眼睛的,你三伯也许就没命了,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第二天,拉绪哥一大早就来了,他把生产队照顾给他家的两张五尺布票放在昏睡的三婶身边,背过身子长叹一声说:“给孩儿他娘做一身老衣吧,不能让她当一个冻死鬼啊,我这个做年侄的,愧啊!”

三伯说:“天灾人祸,怨不得你。”

拉绪哥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三伯望着远去的年侄,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孩子,给你三婶煮红薯,我去集上扯布!”

当天夜里,三婶在“没有饥饿没有寒冷”的幸福感觉中驾鹤西去了。

我的童年是在“越穷越光荣”的底标准、瓜菜代年月中度过的。物质生活的匮乏既让童心沮丧,更让童心滋生欲望。故乡的千河对岸种着一片红薯,绿叶层叠,藤蔓牵连,正是红薯成熟的季节,看着格外撩人心弦。

偷一个尝尝!挡不住的诱惑,使我们这伙小毛猴不假思索地脱下裤衩“扑通扑通”跳下河水,游向对岸。我们用手刨开沙土,红薯抠了出来,粉嫩、鲜红,水灵灵直招口水。刚往膀子里踭了两下,一声“崽娃子”晴空炸起——生产队长出现了!

逃!又是不假思索,我们“扑通扑通’”跳下了河水。红薯捏在手里,游不快;丢了,一千个不情愿。于是,在夕阳映照的河面上就出现了一幅滑稽而壮观的景象:一群精赤的顽童,双臂猛甩,脑袋蛇颈般昂起手里握着、嘴里叼着一串串红薯……

队长没有追过来,但红薯美妙的滋味已消失大半。回到家里,我挨了父亲一顿狠揍,带回的红薯让父亲生气地扔进猪栏里,倒让那只浑然无知的猪崽意外享受了一番。

红薯生食,甜爽,但必须是不大不老的“寸金红”。若是体硕肉粗的老红薯,那就只能熟食了。你可以蒸着吃、煮着吃,还可以烤着吃。那时候,米金贵,柴火也紧缺,我们这一帮小毛猴便发明了一种“煨食法”:将红薯涂上泥巴,趁大人不注意,投入灶膛或炕筒内,盖上余热未尽的草木灰。出去转悠上半个钟点后扒出,这时薯皮吐烟,薯肉喷香,金黄焦甜,馋得我们连烫都无暇顾及。常常在两手薯皮两唇泥灰的狼狈之际,父母回来了。“慢慢吃,别烫了舌!”这回的责备往往是又恼又怜又疼爱。

记得1962年,那年口粮告急,队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车红薯,每家分得百十来斤。往家扛红薯的那阵子,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简直欢呼雀跃。然而吃过三天红薯饭后,我们再也欢呼不起来。先是闹着肚子胀,接着便是叫嚷嗓子痒。红薯吃得多,闷屁一个接一个,在学校里,一堂课总要被哄笑声和埋怨声打断好几次,那种尴尬,真叫人哭笑不得。

走过贫穷后的今天,红薯也渐渐被人们遗忘。偶经雍城的背街小巷,买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烤得金黄焦甜喷香的红薯,调调口味,感觉实在新鲜。人生百态,生活百味也。

父亲去世已经多年,然而,每当在满桃园的桃儿裂嘴笑的时节,我就会想起那一段关于父亲的往事。

记得小时候,在我们村子的西面沟叉里,有一片桃林。每到七月,满树沉甸甸的桃儿裂着红扑扑的嘴,向主人报告着丰收的喜讯。

这个时候,生产队里就要派人日夜轮班看护。一是怕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跑进桃园糟踏未成熟的桃儿;二是怕有人乘着夜色偷摘桃子。

虽说那些管护者比较尽心,但在夜间仍时有桃子被人偷摘。生产队只好增派一些看护者,加强夜间巡逻。此时,不知是谁散布出谣言,竟诬陷是我父亲偷摘了生产队的桃子。还有人捕风捉影地说,在一个雨后的半夜,有人曾看到一溜脚印从桃园延深到我们家的老屋门口,甚至还有人说在村子里捡到过新摘的毛桃。父亲生就老实、憨厚,对于那些谣言,他好像没有听到似的。

然而不久,生产队里却为此专门开了一个会。听着别人在台上发言,父亲默默地蹲在人群里,手中攥着一杆长烟袋,紧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地吸着。父亲的心里清楚,这次会议的矛头是直接指向他的。

最后轮到生产队长做总结,他清了清嗓子,并且提到了我父亲的名字说:“老和卿,你家有什么困难可以向干部反映,怎么能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还没等生产队长把话说完,父亲霍地一下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两眼喷着火,大步朝台前冲去,吼道:“我入你先人祖宗!我活得再窝囊也不会去干那种损阴德、挨人骂、叫人戳脊背的事!”生产队长被父亲的气势给震住了,怔怔地站在台上。一时间,全会场鸦雀无声。因为以前,父亲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发过火,骂过人,更不用说像眼前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了。接着,父亲一下子折断了手中的烟锅杆,掷在地上,愤然离开了会场。

当天晚上,父亲不顾母亲的劝阻,便义务住进了桃林园。他准备亲手抓住那个偷桃子的贼娃,以洗刷沾在自己身上的污点。一连十几个晚上,也没有异常现象出现,父亲开始显得有些灰心了。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和另外一个看园者默默地潜伏在沟侧旁。忽然,他俩听到了一阵嚓嚓的响声,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黑影摸索着偷摘桃子。父亲惟恐让“贼”溜走,他附耳对另一个看园者说:“我在这边看着,你赶快再去找俩个人,从他后面截住。”于是,另一个看园者悄悄地离开找人去了。

父亲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向那个黑影靠近,待走近后,突然大喝一声:“住手!”那个偷桃贼一屁股跌坐在树下。父亲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个枯瘦的中年男子,还挺面熟,像是邻村的。那个偷桃者知道逃不掉,“扑通”一下跪在了父亲的面前,央求说:“大叔,你就饶了我吧,我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才出来偷桃子,想拿到街上买几个钱……家里穷,没有吃的,孩子饿呀……孩子她娘又有病,我不能让一家人都饿死……

刚才还满腔愤怒的父亲沉默了,低声问:“你是那个村的?”

那人颤抖着说:“杨……家沟的。”

父亲听后,摆了摆手说:“你走吧。”

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给父亲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就要跑。父亲却拽住了他,把他放在树下装有桃子的袋子塞在他的手里。

众人赶来愕然地问父亲:“贼呢?”

父亲故意懊恼地说:“让他溜掉了。”

众人又问:“那你看清楚他长的什么样子?”

父亲摇了摇头说:“打雷下雨、黑灯瞎火的,我还没来得急看。”

众人半信半疑地走开了。后来,生产队长单独找父亲谈过几次话。他先是向父亲赔了不事,然后想从父亲的嘴里探知那个偷桃子人的真实底细。但是父亲一直守口如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十多年后,父亲在跟一位交情很深的老友饮酒闲谈时,我才从他的那位老友的口中得知,他就是曾被我父亲捉住的那个偷桃贼。他还告诉我,在那些年月里,如果没有父亲时常的救济,他和孩子们就不会有现在了。他说这些话时,很动情,眼睛里泛着泪花。而父亲听了,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道:“都是些陈谷子、烂套子,还提它干啥?”

父亲这一辈子既没有当过官,也不是有钱人。但是,父亲去世时,他的葬礼却惊动了本村和邻村,不少人赶来给父亲“送行”。有一些旁观的老人一边擦着眼角的泪花,一边喃喃自语道:“人能活到这个分上,死也足了。”

小时候,河湾村每年都要在河岸畔留出一部分沙土地种上甜瓜。这对于饱受饥饿的我们这些娃娃们却带来了期盼。在那个种粮无粮吃的年代,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

自从播下甜瓜的种子,瓜园这块诱人的版图便镌刻在我的脑海。那时我日思夜想着甜瓜该出苗了,该开花了,该结果了,就像猫儿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吊樑上的鲜鱼,总有挥之不去的惦念。看瓜人一般选派没多少劳动能力的老大爷,他们背上长木枪,嘴叼烟袋,很负责任地守护着瓜园。为了让偷瓜者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们时常要咳嗽几声,抑或听到风吹稻苗或芦苇的沙沙声,就扯着嗓子喊:“小东西,我看到你了,再不走我可要开枪了。”

偷甜瓜只是我们这伙小毛猴的专利,每到甜瓜成熟飘香时,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仿佛都变得勤快起来。放学后不用催促,便主动挎上背篓,拿上镰刀走出家门。在父母看来是去割青草,其实我们的心思早就放在了偷瓜上。起初我们出没在瓜地周围的那片芦苇林,只是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的伏着身子摸些半生不熟的涩瓜儿。到了后来机灵的我们便想出调虎离山计,一个人把目标暴露在瓜园一端,有意引开看瓜的老人,其他的小伙伴却在另一端大胆走进瓜园,选着成熟的甜瓜摘个篮满筐满。

记得有一次我扮演“调虎离山”的脚色,看瓜的长海大伯举着一只鞋底对我穷追不舍。当我跑到河岸边没了退路时,我脱下衣服做出准备跳河的架势。看瓜的长海大伯见状马上停住脚步,高喊道:“九娃,你不能这样,我不追你还不成,要不再摘些甜瓜送给你!”此后,小伙伴们翘起大拇指夸奖我机灵智广,有的还给我起了个绰号“智多星”。

我的父亲曾经也看过瓜园,有一段时间因家里有事,要我替他看守几天。我从一个偷瓜者变为看瓜人,立马有了做主人的感觉,责任心也增强了许多。因为我太掌握偷瓜者的出没规律和惯用伎俩,小小几招防范,硬是没让伙伴们得手。一天,难得一见的邻家小玲出现在了瓜棚前,我问她来干什么?她说是割青草。其实她那里是在割青草,我明白她的用意,很情愿地送她一篮子瓜。

谁知过了几天后,有小伙伴见我说:“你送给小玲的瓜我们收到,谢谢你的宽厚仁慈!”我听后吃惊不小,原来这帮家伙在我看瓜的日子,偷瓜不成竟又用上了美人计。

五月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凤鸣广场上,一群小孩在绿叶扶衬的花丛里十分迈力的扑捉色彩斑斓且翩翩起舞的花蝴蝶,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发生的一件印象很深的往事。

那是一九五六年的阳春三月,我还不满十岁,住在故乡千河岸边的我,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千河岸边的芦苇丛中、柳林里掏鸟蛋、捉小鸟,带回家关在笼子里逗乐。那时,我们无忧无虑,生活快乐极了。尤其是清晨,我家的屋檐下住着的两只小燕子,带着六只雏燕站在门前的树上或电线上自由自在的歌唱,那呢喃细语真是美妙绝伦。有一天早晨,我叫来邻居家小龙,商量决定扑捉一只小燕子逗乐,我拿来弹弓躲在草垛后边,瞄准后“铛”的一声,打在了一只雏燕的腿上,雏燕扑楞楞落在了地上,我们成功了。我们把它放在父亲编织的鸟笼里。小雏燕开始有点惊恐,先是拍打着翅膀,在笼子里飞来扑去,到后来终于安静下来,承认了空虚的家。我和小龙站在鸟笼旁,欣赏着它那油黑光滑的羽毛,小巧玲珑的鹅黄小嘴,聆听它那呢喃细语的轻盈歌唱,感到万分地高兴和自豪,真是喜出望外,快活极了。

我把鸟笼挂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第二天早晨她那慈祥的妈妈口含一只小虫子飞到了笼子跟前。小雏燕的妈妈知道这样比我来喂她的孩子要好得多。看来这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情。

接下来的一天早晨,我去看我的小“俘虏”在干什么,我愕然了,发现它无声无息地躺在笼子底,已经死了。我愕然了,也对此迷惑不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的小雏燕不是已得到了精心的照料吗?

我急忙去找爷爷,我把小雏鸟那可怕的厄运告诉了他。爷爷听后,唉叹了一声说:“小雏燕被关进笼子后,它的妈妈一定要喂小雏燕以致命的食物,她宁愿让小雏燕早死,也不愿看到小雏燕被你们这帮小猫猴瞎折腾,早死了,就不受罪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伤心地哭了。从此我再也不扑捉鸟儿关进笼子里,因为任何生物都有对自己自由生活的追求,而这种追求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河湾村北土壕边,有一排排浓荫的杨柳,榆、桑、椿、槐布满了壕沟,远看蓊蓊郁郁。阳光被村舍遮住,半掩半亮,使得浓绿阴凉之中透出片片迷人的色彩。树下有牵牛花,匍伏缠绕,花儿红中透白。有浅蓝色的狗儿花,开得一簇一簇。我和小伙伴们常去那儿玩耍,掐一朵朵举起来唱着歌儿说:“狗儿花,开门来,骡子大马都回来……”在这里,在有豁口的后墙外边,长满了一片石榴树,有的长在后墙根,有的长在斜坡上;有的长在壕崖和壕底,互相交错,不加修理。从豁口进去,在那塌陷的渗井周围,还有三棵石榴树,一株酸的,一株甜的,一株酸甜的。别的石榴核桃大的时候,这三株树上就有拳头打了。听爷爷说,这块地基从前是一座庙院,后来庙倒神去,成了全村公有的空院子。在后来,听说从河南逃荒来了一个叫“老昌”的男人和一个讨饭女人结了婚,挖了一只小窑洞住在这里,干起了烧砖瓦营生。那女人叫菊花,管他的男人叫老昌——老昌后来死了。他的儿子叫狗旦。比我大两岁。

那时,在伏天,我们一伙小毛猴常常赤着黑黑的上身,穿着短裤,顶着破草帽,提上草笼溜到这里来。一个人爬在豁口处侦察动静,打个手势,大家便猴子般敏捷地偷摘石榴。摘满草帽腔儿以后,猫着腰溜到远远的地方,喘着气,嬉笑打闹一阵,然后分配。分完后各人带上各人的,边走边吃,把石榴皮撇得远远的……啊,那是多么有趣的生活啊!那时,我们不怕笨手笨脚的狗旦娘,更不怕那呆头呆脑、嘴巴大大的狗旦。狗旦他妈那时三十多岁,黄脸,颧骨高高的,头发松散,胡乱挽个髻,衣服边儿烂成条儿,补满了补丁,光着黑瘦的脚,穿着破烂的鞋,一走一摇。我们一见就唱歌:“鞋不勾,头不梳,脑袋像个老鸦窝,走路像个黄脸婆……”

“这些娃儿呀!”狗旦妈作出吓唬我们的姿势,但是笑着,并不追赶我们。

有一次,我们在偷光了墙外壕里的石榴后,便觊觎狗旦妈院子里的石榴。我的伙伴五田那时脑袋光光,墩墩个儿,最有力气,也最机灵。我们公推他进去偷。他刚刚爬上树,突然头门铁栓一响,狗旦妈背着一捆柴草走进了院子。五田被吓得急忙溜下树,不小心划破了小腿肚,他撒腿就跑,却被狗旦妈抓住了。

“小娃儿家,糟蹋人啦!我打死你……”她凿起手指头要在五田的脸上拧。

狗旦妈呆瞪着眼,不知所措,突然看见五田腿上的血痕,惊叫道:“猴娃子呀!你看看……—”她用手给五田擦血,朝伤口上吹气,用面面土敷,说:“面面土,贴膏药,大夫来了就好咧。”看止不住血,又到院子墙根下拔来一撮刺笕嫩叶揉搓,敷在伤口上。然后,把五田领到石榴树下,每株树上摘下一棵红嘴儿石榴,掰开来让他尝。

红嘴儿石榴细嫩的颗粒酸涩酸涩,还没有到成熟季节,连籽儿也捏不到手里。

“尝尝!还不能吃吧?等熟了,婶子一定给你吃。你看,掉下去怎么办哩?”她指着树边的渗井。“再不要哭,你妈知道了会打你的。”狗旦妈说着,塞给他三颗石榴,把五田从后墙豁口扶出去。“小心!再不要偷……”她叮咛着。直到五田跑出很远,回头一看,黄脸婆那张写满沟壑纵横的脸儿还探在豁口处朝五田在笑……说真的,那次偷吃红嘴儿石榴,对我们这伙猴娃们来说,心在手里提着,每个人都握着一把汗!

在我家窑洞旁一处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斜躺着两把锄头。一把是祖辈留传下来的生了锈、卷了刃的带核桃木把的老锄头,一把是父亲买来的崭新锄头。这些锄头在它有限的生命里常常被父辈们扛在肩上或握在手里,其余的时间,它便厮守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沉默着过完自己的一生。

我清楚的记得这把崭新的锄头是跟着父亲从陈村镇王铁匠那里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这把锄头还没有进我们家的院子,就看见我们家以前住的老窑洞。它看见我们家的小花狗从院子里跑出来,快跑到父亲跟前的时候,它又停了下来。这把锄头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我们家的小花狗已经到了父亲面前。小花狗一到父亲面前就停下不走了,它嗅了嗅父亲的裤腿,然后,它突然绕着父亲转了一圈。这把锄头最后看见我们家的屋檐,看见屋檐上长着一些草,它叫不上这些草的名字,但看见这些草在风中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

这把锄头就这样跟着父亲来到了我们家。寂寞地躺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除了一把生了锈的老锄头,还有一把镢头、一根扁担、一把斧头和一把镰刀。父亲的意思是让它们互相见个面。父亲想告诉这把锄头的是: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要像一家人一样和睦共处。父亲特意将那把锄头放在那把生了锈的锄旁边,锄头马上明白了父亲这么做的用意。锄头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锄,一下子闪回到很多年前,它以前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父亲的这把锄头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变老,也会像它现在这样,心里就很复杂。

有几天,锄头没有看到父亲,心里空落落的。它只要一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就会提起精神,但父亲到底没有朝它走过去。锄头有一天看见父亲夹着一把斧头出门去了。后半晌,父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槐树枝。锄头看见父亲把槐树枝锯成几尺长的小截,看见父亲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把刮光的树枝在火上燎,又沉沉地往下压。做完这一切,父亲走到锄跟前,要给锄头装上木柄,锄头这才注意到那把镢头,还有那把镰刀,原来都是有柄的。

父亲的锄头装上木柄才成为真正的锄。它被父亲握在手里,能感觉到父亲的体温正顺着锄柄一点一点地传过来,于是颤抖了一下。父亲似乎也感觉到了,于是在心里说:过不了几天,你就派上用场了。父亲又试了试锄,似乎很满意,就把锄放回了原地。

父亲的锄每天看着父亲出出进进。这个家里还有几个人,锄也不认识他们,它只认识父亲一个人。它知道,是父亲使它成为真正的锄的。在此之前,它不过是一截废铁。它或许还被人扔过,又被一个捡破烂的捡到了。现在,它是一把锄,任谁也不能瞧不起它。它觉得,它第一个应该感谢的是铁匠铺的师傅,如果不是他慧眼识金,那么它现在说不定还是一块废铁,弄不好,又被人扔到不知道那个角落了。它特别应该感谢父亲,如果不是父亲需要打一把锄,如果不是父亲把它带回家,那么它可能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父亲这把锄头可不管这个家里究竟有多少人,它心中只认识父亲一个人,它心甘情愿为父亲做一切,包括锄地。

父亲果然带着它去锄地了。锄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天气格外晴朗,河湾里生机盎然。父亲扛着锄头来到了绿油油的田地里,这是锄第一次出现在田地里,心里格外紧张。锄一紧张就出错,不小心就锄掉了几棵麦苗。锄看见那几棵麦苗躺在父亲的手中,心里就一阵难受,不然,父亲不会把麦苗放在手心里长时间不放下来。锄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一点也不能怪父亲。锄在父亲握住它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握锄已经有些年头了,于是那么的沉稳有力,仿佛握着的不是锄,而是另外一种东西。锄那时候还不知道,父亲已经握了半辈子的锄。

父亲知道一把新锄对他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刚过门的媳妇。刚过门的媳妇用起来哪有那么得心应手。在很多年里,父亲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急,要一点一点来。父亲有的是耐心,将锄摆弄得服服贴贴,这一点锄很快就感觉到了。锄有时候也想使点性子,但父亲就是不撒手。父亲不但不撒手,相反,把锄握得更紧了。锄想偷闲,没门,父亲看得紧着呢。锄一直不明白,父亲都这么大岁数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劲。锄后来就明白了,父亲是不服输的呀。父亲这一辈子只向土地低过头,因为土地救过他的命。除了土地,父亲再未向谁低过头。

年复一年,父亲扛着锄头早出晚归,来到地里,父亲先是站着,后来他的腰慢慢地弯下去,再后来,他就跪在了地上。父亲每次站起来的时候,锄都能从他的膝盖上看到一层土。锄现在被父亲训得服服帖帖,它再也不是那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了。锄偶尔还会使点性子,但锄再也不是以前的锄了。父亲也越来越知道心疼锄,他再也不拿它在石头上猛磕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像呵护他的小媳妇。现在,锄越来越觉得它再也离不开年已古稀的父亲了。父亲的锄看见父亲的背一天天驼了下去,白发一天比一天增多,锄的心里就越来越不是滋味。可锄又能做什么呢,它只是跟着父亲,一遍遍走向田野,走向那绿油油的小麦地、油菜地,走向那金黄的大豆地、谷子地,走向那玉米地、红薯地……它愿意跟着父亲走向任何地方,一切可能的地方,不管那里,它都愿意。

父亲的锄现在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带着它去地里,那是一片大豆地,大豆的叶子都黄了,数不清的豆荚差点就晃痛了它的眼睛。锄果然就有点眩晕,不过那不是豆荚带来的,那是父亲。锄觉得父亲握它的手颤抖了一下,就看见父亲的身子弯下来,又颤抖了一下。锄忽然就预感到了什么,它就僵在了那里。

父亲后来就走了,到了一个锄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这把锄头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是它第一次来到我家时停留的地方。有些年了,再也没有人来握它。幼稚的我常常在琢磨:久违了的锄头会不会常常想起父亲?它不知道父亲到那里去了,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现在,我每每看见父亲的这把锄头寂寞地躺在那个墙角,一点点慢慢地生锈。我不禁黯然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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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魂视者

    魂视者

    没什么可描述的,脑洞太大了估计没法举例子,进文看吧
  • 佳点三湘

    佳点三湘

    她,阮氏银行董事长的千金,本该集万宠于一身,却无奈遭遇家庭风波,从小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殊不知,一切是因她而起,因那被掩盖多年的身世之谜而起。一昔穿越,却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三湘大陆。这里,有着难以言说的前尘,表面光鲜的现状,更有着诡谲波折的风云,战争,似乎能一触即发。身为一介孤女,无意外只能生活在他人的保护伞下。可安稳只是表面,意外、变故接踵而来,迫使她不得不跳出保护伞,撑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而这一路上遇到的缘丝,是竹间深处初心动,雪地逃亡梅下情,也是祠台黯魂刀相向,沟水兜转东西流。以真心对算计,以算计对算计,敢问,未知路上的她是否能够依旧初心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