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茶园建在祁河边上,面临河街,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背靠祁河,凭窗望去,青山绿水,船来船往,一幅天然美景。
张老板守着这美景做了多年生意,自然知道这块风水宝地的重要,可发起气来却反问人家:“这景色是吃得还是穿得?”原因是挨了陈家茶园陈老板的黑枪。
那天晚上他这儿不是有一桌人说黑话吗?就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硬是就传出去了。很少光临的赵大爷,平日都去了陈家茶园,第二天,却带着几个黑衣黑裤、戴墨镜扎宽带的人,来到茶园门口却不进屋,叫人把张老板传出去,也不说啥事,指着那对石狮子嘿嘿笑,说:“张老板,你凭啥说这是明朝的玩意儿?”
张老板听得莫名其妙,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是河州书屋姜先生的考语,便不知如何答对,只好又鞠躬又拱手傻笑。
赵大爷又说:“我看啊你们张家茶园就这对石狮子值钱。”说罢,也不管张老板请喝茶请喝酒的话,径直走了。
张老板知道这不是好事,见赵大爷一走,忙转身回去,边喊“赵管事、赵管事”,边走进茶园,见赵管事从里房溜出来,也来不及计较他偷懒的事,急步迎过去,边说“跟我来”,边走到自己的案房,叫随后而至的赵管事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八仙凳上,掉头说:“你表叔来干啥?你怎么不出来应酬?我这门口石狮子碍他什么事了?”
赵管事并不知道赵大爷到来,更不清楚石狮子的事,一脸疑惑,反问:“张老板你别慌,我表叔怎么啦?他到哪里来了?怎么没喊我一声?又关石狮啥事?”
两人你问我一串问题,我问你一串问题,是越急越乱,不禁都哑然失笑,才慢慢把事情说明白了。赵管事边听边抠脑袋,说:“按我表叔的脾气,这不是点名要货吗?怎么会这样呢?张老板,你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张老板的脸色越发难看,若有所思地说:“我……没得罪赵大爷啊?前次他老人家过生,你是知道的,我送了重礼,你也帮我打听了,比陈老板的还重,再前次他老人家添孙子,我的礼也不轻啊。赵管事你帮我想想,啥地方得罪他了?”
赵管事说:“也是,我在表叔家进进出出没听表叔说过你重话啊,只是这两天……嘿嘿,忙,没去表叔家。”
张老板知道这小子和陈小姐打得火热,天天守在人家窗户下装狗叫,隔着楼上楼下说悄悄话,深更半夜才摸黑回来,怕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又一想,糟糕,是不是那晚上说黑话的事败露了,会是谁多嘴呢?那晚就这么几个人啊,曾丰盛和孙继祖是主讲,总不会自己揭发自己,武先生是一扁担打不出个屁来的主,绝不会多嘴多舌,还有就是周琴师他们几个,不会、不会,都是守口如瓶的先生,那会是谁呢?
他突然想到那晚上赵管事先是出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回来的,第二天一早还在吵他,他解释说昨晚多早就回来了,见你们说得热闹,没有打招呼而已,现在想起来就觉得蹊跷,莫不是他在装怪?便想诈他一下,突然盯着他的眼睛说:“赵文仙,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赵文仙其实已大致明白他表叔闹事的原因,可能是陈老板把自己讨好他的话给表叔讲了,他心里就咚咚打鼓,装着二百钱数不清,想借口方便溜之大吉,没想到被张老板逮住了,顿时慌了神,结结巴巴说:“我……我干的啥好事?不知道、不知道。”边说边起身,说一句“我去方便一趟”就准备走,被张老板起身拦住,说:“给我坐下!”
这一来,张老板说得绘声绘色,好像真的看见他在楼上偷听似的,又好像真的看见他跑去找陈老板,把说黑话的事给他讲了,把赵管事逼到了墙角。赵管事毕竟年轻,经不住这么讹诈,只好如实交代。
这一来,张老板就发威了,黑起脸问他怎么办,是公了还是私了。要是公了呢,他这是出卖主子的叛逆罪,送到官府先打板子,再撵他出门;要是私了呢,今天这件事由他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得替张老板去叫他表叔莫再打他这对石狮子的主意,这事就算过去了,他还是做他的管事。
赵管事自然愿意私了。于是,他就去找他在乡下的娘,一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问原因也不说,还在地上要死要活地打滚。赵管事他娘是赵大爷的表姐,嫁了个老实巴交的小粮户,知道这个表弟刀口上讨吃,任随表弟怎么喊也不进城,不是享不来福,是不想同表弟打交道。赵文仙是她小儿,不愿意在乡下扛锄头,私自找表叔在城里谋了个差事,平日很少回家。
赵文仙的娘虽说讨厌他,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等他闹完了,哭完了,还是拉他起来,拿扫帚给他上下扫灰,又跑去院里掏鸡窝取蛋,一边埋怨儿子长不大,一边给他弄好吃的。
赵文仙在饭桌上告诉娘,他在城里找了个女朋友,是陈家茶园的千金小姐,但这事陈小姐的爹不答应,就编谎言说他这也不那也不行,还跟表叔说了,惹得表叔反对,表叔就跑来威吓张老板,怪张老板管教不严。赵文仙要娘出面说表叔几句,叫表叔别管他的事,别找张老板的麻烦。
赵文仙他娘一听儿子找了个女朋友高兴得眉开眼笑,又是给儿子夹蛋,又是给儿子夹肉,也不问缘由,拍着桌子说:“吃完饭咱娘俩进城去找你表叔,好歹也不能让他搅黄咱娶媳妇的事。”
张老板的石狮子这才保全下来。
石狮子是没事了,但张老板多了个心眼,知道再不能得罪赵大爷。之后凡是黄家票房的人来了,喝茶嗑瓜子、吹牛聊天张老板都不管,应酬也多是支赵管事过去,张老板一概不与他们往来,避免嫌疑。
这一天,黄之诚带着李梅好和芦苇来张家茶园喝茶,想同张老板聊聊票房的事,就招呼他过来坐。谁知道,张老板过来却站着不坐,问他东,他答西,话不投机,说不上事。李梅好在一旁发愁,乜一眼旁座的芦苇,没人,抬眼一望,嘿,芦苇跑到灶房和人聊得正起劲,真是不懂事,便嘀咕了一句“又跑了”。黄之诚也瞧见了,问李梅好:“和芦苇聊天那人是谁啊?”
那人在暗处,看不清。李梅好便装着出门,起身走过去瞥了几眼,回来坐下说:“还有谁?赵文仙那小子。”
黄之诚说:“芦苇和他熟悉?”
李梅好说:“师傅你还不知道?师妹是见面熟,逮谁说谁。”
黄之诚皱眉一想,说:“梅好,你看张老板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得另想他法啊。咱们找他怎么样?”
李梅好正扭头盯芦苇,没听明白,回头问:“咱们找谁?”
黄之诚朝灶房努努嘴。
李梅好直眨眼,说:“赵文仙?”
黄之诚点点头,说:“你觉得如何?”
李梅好眉头一皱,一拍桌子说:“好,好。我这就去叫他过来。”说罢就要起身。黄之诚一把按住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走。”李梅好说:“我喊芦苇。”黄之诚冲他一笑,说:“别叫她,让她玩。”
出得门来,李梅好三步一回头,着急地问师傅:“怎么不叫她一起走呢?她要是和这小子聊上了怎么办?”黄之诚不理他,只顾大步埋头走路,见他停了脚,回头喊他一声:“叫你走就走!”
这一天芦苇玩得痛快,吃了中饭出的门,黄之诚和李梅好都回来半天了,天也黑起来了,她才蹦蹦跳跳跑回来,一进屋就往灶房跑,问今晚吃什么,说肚子饿昏了。曾桂花嘻嘻笑,边说“饿死鬼投胎啊”,边给她拿了个馒头,见她狼吞虎咽的穷样儿,直喊她慢点慢点,别噎着了。
李梅好瞧着芦苇这副野样子就气,一跺脚,跑去告诉黄之诚,添油加醋说芦苇,要师傅对她严加管教。黄之诚正躺在天井凉椅上闭目养神,听了就听了,没开腔,好像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没听见。
饭桌上,李梅好实在忍不住,问芦苇:“这半天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芦苇说:“我没去哪儿啊,就在张家茶园等你们。”李梅好头都大了,说:“你在张家茶园玩了半天,还有理由?都玩些啥?是不是一直和那小子在一起?”芦苇见师傅没说话,乜他一眼说:“师兄,还让人吃饭吗?”
曾桂花虽说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既然身为师母,就长了一辈,时时拿他们当小孩看,见李梅好言之有理,刚准备帮腔,可一看黄之诚冲自己眨眼睛,又感到他在桌底下踢她的脚,便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李梅好以为师母要仗义执言,谁知咳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便问师傅还管不管师妹。黄之诚没搭腔。
吃了晚饭,黄之诚把两徒弟叫到书房,关上门,对芦苇说:“芦苇,你今天表现不错。”李梅好十分意外,插话说:“师傅、师傅,你是不是搞错了,师妹她……”芦苇嘻嘻笑说:“师兄,师傅的话你也敢顶?该当何罪?给我从实招来!”
黄之诚说了表扬芦苇的原因。
原来,黄之诚见张老板不肯接招,知道他怕了赵大爷。黄之诚知道这个人的商人脾性,那是既胆小又胆大,说他胆小,是说他小心谨慎,胆小怕事,说他胆大,指的是只要能赚大钱,天王老子都敢赌一把。黄之诚便心生一计,见芦苇与赵管事说得热闹,不妨让芦苇来做这事,就是先说服赵管事,再通过他去说服张老板,让张老板与黄家票房合作。
黄之诚这么一说,两个徒弟都叫起来。李梅好说:“师傅,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好、好!”芦苇说:“好啥、好啥?喂,师兄,我和赵管事只是泛泛之交,又拿我当枪使啊,不好、不好。”李梅好说:“你敢不听师傅的话?该当何罪?”
事情就这么定了。
这赵管事说起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但从小跟着表叔操码头,打三个擒五个,也就养成豪爽的性情,这是往好的说,说得不好听,养成的是痞子性情。就拿喜欢陈蒹葭来说吧,人家是漂亮,是有风韵,但漂亮姑娘很多,他为啥就盯着人家呢?原因是她是陈家茶园的小姐,他就是要气一气陈老板,寻找刺激,至于有多少爱,他也不清楚。当他见了芦苇,又漂亮又时髦,就跟她打得火热。这样一来,当芦苇把黄家票房想和张家茶园合作的事一说,他想也没想就拍着胸膛说:“就这事?好说、好说,包在赵哥身上!”
赵管事接下这桩差事,回到茶园一想,才觉得不好说。他只是看座管事,虽说也有些权势,那些有钱的茶客为了寻个好座,得求他,也有些惹是生非的主做了烂事搁不平,弯着道找他去求表叔赵大爷。但这事不同寻常,黄家票房和范家戏班有矛盾,而表叔赵大爷支持的是范家,他就不好打表叔的旗号了。可不打表叔的旗号,他只不过是张老板手下的管事,又如何说得动他与黄家票房合作呢?
赵管事思来想去,觉得还得打表叔的旗号,不能瞒着表叔,河州就这么大。他一横心,提了两瓶酒,跑去见表叔赵大爷,也不拐弯,开门见山地说了正事,但稍微扯了点谎:“这事是侄儿我的主意,图的是找几个零花钱,希望表叔成全,以后您老人家的酒侄儿包了。”
赵大爷操码头几十年,吃的是血饭,讲的是义气,还有个不懂侄儿意思的?自己要是连侄儿的账都不买,说出去惹江湖笑话。他也就顾不得黄家范家了,同样一拍胸膛说:“就这事?好说、好说,包在表叔身上!”
这一来就简单了,赵大爷带着两个黑衣黑裤、戴墨镜扎宽腰带的人来到张家茶园,也不叫张老板出来说话,而是直接走了进去,往头桌边一坐,两个黑衣人往他身后一站,摆出架势,对赶来巴结的张老板先提石狮子的事,再提黄家票房的事,张老板自然要狮子,答应与黄家票房合作,事情就解决了。
这样一来就简单了,既然赵大爷不再打石狮子的主意,就等于保住了张家茶园。鉴于这事有些风险,张老板就把与黄家票房合作的事都丢给赵文仙。事情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