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唱票算是有惊无险,但引出的问题却费人思考。据赵文仙打听的结果,那个闹事的老戏迷事前收了范家两个银圆,显然是故意而为,范天力带着人从天而降,显然也是早有准备,那么范家是怎么得知黄家票房消息的呢?周琴师、武先生的分析是出了内贼。
唱票结束当晚,黄家票房一班人聚集在黄公馆说了半夜,因为彼此有忌讳,说不清楚,也就散了。可黄公馆刚关了前门,没一会儿,后门有人敲,守门的不敢开,隔墙问,竟然是周琴师,忙开了门看,还有武先生。他们说是纸扇掉堂屋了,可引他们进去一看,哪有遗物?黄之诚迎出来,说那守门的笨蛋,挥手让他下去,请二位先生就座,叫丫头重新上茶。那守门的一路还在嘀咕,不知笨在何处。
黄之诚指着那人背影说:“两位先生重返寒舍,必定有所指教,想必之诚不是笨蛋吧?”三人哈哈笑。他们哪里是丢了扇子,不过是找这么个由头遮人耳目罢了,见黄之诚心领神会,便开门见山,“指教”起来。
周琴师说:“之诚,刚才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好说。我和武先生走出去还在议这个事,都觉得有必要提醒你,是不是,武先生?”一旁的武先生点点头。周琴师接着说:“什么事呢?就是家贼难防。”
黄之诚一听肃然,这正是自己百思不解的事,忙说:“家贼?是啊、是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请接着说。”
周琴师正要开口,突然被武先生打岔说:“周琴师啊,咱们刚才也只是说起这事,究竟谁是内贼,并不曾说明。这样好不好,咱们三人将就茶水先把贼人名字写在桌上,看看是谁。”
于是,三人伸出指头,蘸着茶水在桌上写起来,顷刻即成。三人互相一看,禁不住哈哈大笑,互相指着鼻子说:“英雄所见略同。”原来,他们写的都是一个谢字。
周琴师说:“这个人我注意久了。那天早上我们不是在这儿吃了桂花的担担面吗?大家都疲惫不堪,纷纷告辞回家。我年纪大了,瞌睡少,倒没多疲倦,所以出得你们这儿,走了几步,想起有人托办的一件事,便掉头往范公馆方向走。我没走多远,只觉得前面鸡飞狗跳,飞起老高灰尘,细心一看,有个人从岔道跑出来,像是被狗追似的慌不择路,直奔范公馆。我再一细看,很熟,可人老眼花,还是没看清楚,不见了人影。我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个街坊,顺便问他见没见着飞跑那人。他回答我,还有哪个?谢大发啊。你们看,他这是干啥?”
黄之诚说:“干啥?十有八九给范家通风报信去了。”
武先生说:“想必是这样。”
周琴师说:“过几天,咱们组织票房的事不就传开了吗?估计就是这小子干的。加上这一回,咱们开场唱《牢狱鸳鸯》,他姓范的怎么事前知道?不是事前知道,又怎么安排得如此巧妙?”
黄之诚说:“这正是百思不解之处。你们看啊,咱们要是换一出戏,没有这个冤案,那个老者怎么跳得出来?要是莫名其妙跳出来捣乱,看官一看就清楚,才不会跟着起哄,他正是事前知道咱们唱冤案戏,才以假当真,以真作假,假装把演戏当真,趁机装疯卖傻。再加上范天力带人等在外面茶园,里面一有响动就进来以劝架为名,趁机扩大事端,煽风点火,破坏演戏。这真是阴险狡诈,一般人想不到,只有范先这种老江湖才想得出来。”
武先生说:“想必是这样。”
周琴师说:“之诚这几句话说清楚了。”
三人这么聊着,不一会儿就听得鸡叫头遍,因为茶水喝得多,上了几趟厕所,不由得肚子咕咕叫,正想提消夜的事,只听得悉悉率率裙摆响动,曾桂花和一个丫头共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曾桂花笑嘻嘻说:“饿了吧,快来尝尝我的手艺,厨子睡死了喊不应。”走过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端出三碗热气腾腾的双荷包蛋面,汤面上漂着几颗枸杞。
三人正感到肚子饿了,也不客气,一人端一碗吃起来。
从此,黄家票房开始防范谢大发,能不告诉他的事就不告诉他,该告诉他的事也不告诉他,名义上还是让他做后台管事,实际上连戏份也不让他排,更不让他插手催戏,都由黄之诚大包大揽。甚至连检场的和烧水的都不理他,说是黄老板说了,不麻烦你了,等于把谢大发架空了。
谢大发自然有意见,找黄之诚说理。黄之诚也不生气也不说明,就说谢大发身体不好,大家也是一片好意,你就坐在那儿“卖抄手”吧。谢大发莫名其妙,说:“吃得睡得哪里身体不好?”黄之诚说:“你眼睛发黑脸色发黄,还不快去看郎中?”谢大发无可奈何,只好闲耍。
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不用重锤。谢大发因为做贼心虚,不好跟大家发脾气,明明知道这伙人防着自己,也只好装着不懂不予计较。而一连多次碰壁之后,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拍屁股溜到范公馆,把这些受气的事讲了出来,要范先、范天力为他做主,否则要去跳河,要是淹死了活该,要是淹不死他就将捣乱的事说出来,以后再也不干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竟敢有人当面跟范家父子喊叫。范天力马上沉不住气了,抹下脸说:“谢大发,你这是做啥、做啥?疯了还是癫了?跟谁说话啊?站起来好好说话!”
谢大发只是在气头上这么凶了,一见范天力发火,急忙站起来说:“我……我……”
范先半躺在床上吸鸦片,正忙着过烟瘾张不开嘴,就用脚踢烟桌示意别闹,然后咕咕一阵吸,才放下烟枪,端起茶水喝一口漱然后低头吐出茶水,坐起来说:“天力你急啥?还不快请谢总管坐下说话。”
范天力也觉到不妥,忙咧嘴一笑说:“谢总管你请坐下说话。我刚才也是气……气这个黄之诚,怎么能这样对待谢总管呢?他不欢迎你,我欢迎你,不是说好了的吗?这个……”说着拿眼瞄他爹,见爹正抿嘴笑,就接着说:“这个……你就过咱们范家戏班来做总管,不受他黄家的气。”说罢,掉头问他爹:“爹,您看这样……”
谢大发心里一阵兴奋,正想说感谢话,一见范天力掉头问他爹,忙把感谢话吞下肚,刚坐下又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望着范先傻笑。
范先从炕上挪下身来坐在炕沿上,伸出双脚东划西划找鞋。谢大发忙蹲下,把鞋套在他脚上,然后起来弯腰微笑。范先站起来扩扩胸走几步,对儿子说:“这样好、这样好。”又掉头对谢大发说:“大发,咱们出去遛几圈,听听你的主意。”说罢背着双手往外走。
谢大发忙跟上去,边走边说:“请范老板放心,瓦解黄家票房的主意我已想好了,只要我这么一使劲,不、不、只要范老板这么一使劲,他黄之诚的七寸便被捏住了。”
范先站住脚,回过身问儿子:“天力,你知道黄之诚的七寸在哪里?”
范天力一时无语,嘿嘿笑说:“这得听谢总管高见。”
范先说:“你懂得这点就对了。”说罢,掉头对谢大发说:“谢总管,你在黄家戏班干了这么些年,对黄家了如指掌。你说说,他的七寸在哪里?”
谢大发说:“唱堂会不准收钱。”
范先嘿嘿笑。范天力听不懂,问:“啥意思?梨园规矩就是唱堂会不收钱,还用得着重申吗?”谢大发说:“少东家,你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范先插话说:“哦,啥叫其一,啥叫其二?你说说。”
谢大发说:“是。唱堂会不准收钱是咱梨园老规矩,可现在黄之诚的问题是不收钱堂会就唱不下去了,因为唱一回亏一回,单是上个月就亏了两百多块大洋,就是黄家愿意卖田卖地往里面填,伙计们也不答应了。不拿戏份的买卖能维持多久啊?前几天他们还信任我的时候,我们一起商量过,是曾桂花,就是黄之诚媳妇出的主意,人家给钱就收,不管他规矩不规矩。黄之诚又发挥了,说是还可以和茶园合作唱堂会。这些事我给两位东家是及时禀报了的。我的主意很简单,拿到他唱堂会收钱的证据,告到梨园公会,公会不是咱们老东家说了算数吗?就告他一个……”
范天力在一边听得直点头,见他卡了壳,忙接嘴说:“告他一个迕逆罪!”
谢大发附和说:“对,告他一个迕逆罪,封了他的票房,撵他出河州,趁机把黄家赶尽杀绝!”
范天力眉开眼笑说:“咱们就照谢总管说的办!爹,您说呢?”
范先说:“好,这事就委托给咱们谢总管。谢总管,希望你新官上任,马到成功。”
谢大发激动得满脸通红,边答应边要下跪,被范天力拉住了说:“你咋老是搞以前那一套呢?现在是民国不兴磕头了。”
收拾黄家票房的事就这么定了。
没过几天,漆会长便接到一份诉状,告黄之诚的票房违背梨园规矩,私自唱票收钱,应当给予重罚,要求梨园公会不准黄之诚再在河州唱票,落名是一长串,都是河州戏班老板、场面头、各行当挂头牌的角。漆会长不禁大吃一惊,心脏顿时咚咚咚要跳出胸膛。
漆会长吃这碗开口饭有五十多年,先是执掌精忠庙会,然后执掌梨园公会,已有二十年,接到过的诉状不计其数,处罚过的戏班伶人也不少,深知凡是被告到公会来的,多少都有问题,不给予处罚很难服众。这一次对黄之诚的状告来势汹汹,为首的是梨园公会副会长范先,后面十几个都非等闲之辈,不是他自己可以摁得住的。
漆会长马上找来几位至亲好友商量,其中就有周琴师和武先生。周琴师一看诉状就明白几分,鼻孔气哼哼的,把状子摔在桌上,不屑一顾。武先生看了后,一张脸气得发白。其他几个看了诉状摇头无语。漆会长明白,这事的确不好办。
早先,唱票之风是从北京刮到河州来的,大家也就遵循北京的规矩是不能收钱的,而且为了避嫌,去唱票还带着一个大铜茶壶,里面是满满的茶水,示意清廉高雅,秋毫无扰。当年,在座这几位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都曾捍卫过这个规矩,照说现在出了违规的情况,理应群起而攻之,可这几位却只是沉默不语,并没有说明想法。
漆会长自然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并不是碍于黄之诚的面子,而是他们既想坚持传统,又从眼下梨园的具体情况出发,觉得应当有所改良。漆会长也有同感,但比他们想得更深一层,他想到范先会趁机夺取会长之位,心里便蒙上一层阴影。
漆会长见大家喝茶抽烟,东一句西一句说闲话,也不催促,反而时不时搭一句,尽量显出一团和气的样子,而心里却翻江倒海想了很多,既要体谅黄之诚唱票收钱的难处,不能因此打压黄家票房,也要给范先等人一个合适的答复,以维持公会团结,还要解决自己即将退位的接班人问题。
河州梨园公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任会长只要不犯王法就可以做到老死,目的是维持公会的稳定,避免内讧。眼下漆会长虽说七十多岁,但身体还没到倒床的地步,照说是可以做下去的,但在前一次的会长副会长议事时,漆会长却主动提出让贤,就引出接班人问题。按照漆会长的本意,是想趁自己一息尚存,扶助周琴师做会长,免得范先跃跃欲试。谁知这事他刚说了个开头,先是周琴师表现得犹豫不决——先前答应得好好的,要他当面表态了却含糊其词——后是范先毛遂自荐,当仁不让,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根本没考虑漆会长举贤荐能的意见,就把问题搞复杂了。
漆会长见大家这么闲聊也不是个办法,正要说正事,突然有客拜访。他还在纳闷是哪位不速之客,人家已经大步走进来了。一看,排头的是范先和赵大爷,满面红光,有说有笑,后面跟着一大帮。漆会长忙起身相迎,一一让座,又叫人端来木凳加座,再一细看,来得不少,有黄之诚、范天力、王元诞、梁强、谢大发、李梅好、芦苇、张老板、陈老板、赵文仙、曾丰盛、孙继祖,他不觉奇怪了,这两帮人怎么走到一起了?
赵大爷老远就给漆会长拱手问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说:“漆公馆有山有水,洞天别地,倒是养老的好地方啊,哈哈哈。”他走进堂屋,径直往八仙桌旁周琴师让出的太师椅就座,还客气地说“承让承让”。范先走近问安,说:“漆会长一向可好?”还没等人答复,已走过去对周琴师、武先生等一一拱手问好。黄之诚上前拉着漆会长的手低声说了句“不期而遇”。
这一来,漆家堂屋自然一片热闹,上茶上烟的,拱手应酬的,问安道好的,像是飞进一群嗡嗡叫的黄蜂。漆会长长年与这些人打交道,倒是见惯不惊,应对从容,该尽到的礼数不会偏废,把大家招呼得无可挑剔,也慢慢把话题引到正事。
漆会长说:“诸位难得来得这么齐整,像是约好了议事似的,也正好遇到有事,不妨咱们就议一议,免得过一天又要打搅。赵大爷您看如何?”
赵大爷哈哈笑,说:“好、好,咱们就议事。之诚,你们黄范两家戏班是咱河州的脸面,有事好商量。你爹在世时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还有周琴师、武先生、王管事、梁管事、谢……听说你谢大发升总管事了?”
谢大发已正式辞去黄家戏班后台管事,就任范家戏班总管。
谢大发忙站起身说:“谢谢赵大爷提拔。”
赵大爷说:“什么屁话!你是老范提拔的总管事,与老子有何关联?还有张老板、陈老板、曾先生、孙先生,大家一起议啊。”
有赵大爷这么一说,大家也就等主角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