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票房从许财主家扫兴而归,一个个都没了精气神。黄之诚干脆放他们三天假。芦苇闲着无聊,懒得听师兄李梅好念叨,趁他去给厨房挑水,悄悄溜出黄公馆。她走一步跳两步,信步来到街上,东瞧瞧,西看看,遇到水果摊卖大枣,抓几个来尝,碰见卖女人家小玩意儿的挑子,追上去东翻西翻,遇见围一堆人,跑过去踮起脚尖看,反正放假,师傅关起门和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说事,又甩掉了师兄,也没人管,她可以尽情闲逛。
芦苇走着走着,来到张家茶园,找张老板,不在,找赵文仙,也不在,蹭碗茶也找不着主,一摸荷包有两个钱,也走累了,寻个靠边的座位,叫小二来碗花茶,喝茶看山水休息。
张家茶园临河地界有一段林地,种了不少成荫柳树,也有一些青年男女闲坐聊天。芦苇看着树丛中那几对背影,心里生出几丝嫉妒,由此想起范地力,也不知道这公子哥是回心转意守着他的谢姑娘了呢,还是被他爹看得太紧,有些日子不见面了,虽说她并没有想他,可心里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乏味,做啥事都有点提不起劲来。李梅好说她是成熟了,她心里暗暗骂他是笨鹅,一点也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芦苇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一碗茶冲了三道水开始发白,便觉得好没意思,刚想起身而去,晃眼瞧见远远走来一对眼熟的男女,忙侧身一躲,定睛细看,怎么不熟?正是那个冤家范地力,他后面那位似曾相识。芦苇心里咯噔一紧,这家伙不来找自己,不是守着谢姑娘,也不是困在范公馆,原来是另有新欢啊!她不由得气从心来,两道柳眉起了皱。
芦苇倒没有那种千金小姐般的多愁善感,她从小就少在书房多在舞台,养成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情,开朗活泼,天性乐观。如今她见范地力如此这般,便想作弄他一番,见他们慢慢走来,寻个柳荫石块处坐下来,就悄悄溜过去偷听他们谈话。
这的确是范地力,范先的二公子,穿一身米色西装,系着紫色斑点领带,蓄一个分头,因为抹了油,看上去油光水滑,民国有钱人家哥儿打扮,在满街长袍马褂中很是显眼。与他坐在一起的原本是芦苇的熟人,她应当认识,因为一改时髦,去了旗袍,穿的是马裤和皮夹克,也去了长辫,烫了一头鬈发,像个外国女人,芦苇一时没认出来,原来是谢大发的千金谢雅兴。
谢雅兴自从几次发现范地力和芦苇走得近,也叫来娘骂了范地力,但气归气吵归吵,并没有解决问题,倒把他们二人原本还好的关系搞僵了。以至前不久她爹荣升范家戏班总管事大宴宾客,大红请柬都是她亲自送到他手里的,特意在主席给他留了位置,可高朋满座时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也不来,弄得大家不愉快,事后问起来,他一句“我有事”就打发了,真气人。
其实,谢雅兴一点也不比范地力差,论模样,全河州数一数二,论人品,琴棋书画、厨艺女红,拿得起放得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论家产,虽说她爹只是范家戏班总管,但她爷爷却富甲一方,不可小觑。只是她没有芦苇开朗活泼、新潮时髦,而范地力是新潮人物,自然不喜欢谢雅兴而喜欢芦苇。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谢雅兴原来喜欢的是黄家二公子黄之恳,也是她爹介绍的,说黄家好。可当黄家倒了霉,她爹就硬不准她和黄之恳好,而替她说了范家二公子,自然让谢雅兴很不舒服。而纸包不住火,这事不知怎么让范地力知道了,就与谢姑娘有了隔阂,只是碍于父母之命仍在应付。
既然如此,这会儿他们怎么会促膝谈心呢?这是谢雅兴的主意,严格来说是她娘的主意。前几天,她爹谢大发从许财主家唱堂会回来,跟她娘俩讲起黄家票房狼狈的事,讲起他们组织几个戏班去挤压黄家票房的事,那是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一顿饭众人都下席了,他还一个人自斟自饮,还不准她们俩走,说得忘乎所以,饭粒进了气管,直咳得脸青面黑,差点背过气,这才下了桌。
她们娘俩对这事才不感兴趣,她们担心的是范地力。虽说是定了亲的未来姑爷,可除了一年三节上门应酬,其他时间范地力竟从不登门,就是偶尔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不会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聊聊天。就算是做给众人看也没有,范地力是躲得掉就躲,躲不掉也只是嘿嘿应付几句就溜,真不像话。
谢雅兴她娘也当面骂过范地力,效果不大。现在,她和女儿商量怎么办,说着说着,想起刚才老头子那一席话,不正是范地力想听的吗?就让女儿拿这话去找范地力。谢雅兴不明白,睁大眼睛问娘:“他怎么想听这些话呢?”她娘说:“傻孩子,你想想,范姑爷不是护卫黄家吗?黄家大概还不知道这些机密。他听了保准谢谢你,也就对你有了好感。”
谢雅兴听她娘的,上街来到报馆,找到范地力,说是有事相告。范地力怕她娘又跟来闹事,忙把她带出来,随便找个地方听她说,就来到这儿,一点也不知道被芦苇看见。
芦苇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这回去许财主家倒霉的原因,气得鼻子嘴巴一起出气,才不管偷听不偷听,站起来走上前说:“谢雅兴,你说的是真的吗?”
范地力和谢雅兴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是气呼呼的芦苇,忙站起身。谢雅兴把范地力和芦苇盯几眼,气呼呼地说:“好啊,你们原来是约好了来套我的话啊!范地力!你……你真不要脸!”说罢哭着跑了。范地力忙追上去,边追边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啊……”
正在这时,谢雅兴的娘从树丛钻出来,拦住女儿,说:“跑啥?咱们正好问个明白。”说罢,掉头对赶上来的范地力说:“范姑爷,你为啥把雅兴引到这儿来?你和芦苇打的什么主意?你也是读书人是秀才,还讲不讲三纲五常?你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拉你去见官!”
范地力又是一惊,她娘怎么躲在这儿呢?忙气呼呼上前作解释,刚说了几句,被追上来的芦苇喊住了。芦苇黑起脸问他:“好你个范地力!今天才知道你装神弄鬼。你说,为什么要和谢家一起害黄家?”
范地力大喊冤枉,忙作解释,刚说几句,又被谢家娘拉着问这问那,就回头作答复,可刚说几句又被芦苇拉住问这问那,成了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气得一甩手,大声说:“你们听我说清楚好不好?”
世上的事要是说得清楚就好了。
这几位一阵说一阵闹,引得看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认识他们急忙跑去报信。不一会儿,范天力、谢大发、李梅好匆匆赶来,见围观者太多,不由分说,各自把各自的人拉走了事。
芦苇回来跟黄之诚说了刚才听到的话。黄之诚听了气得不得了,说范家这一招太损,完全违背了梨园精神,一点不讲黄范两家百年情谊,一定要报仇雪恨。
李梅好趁机说芦苇:“芦苇,师兄平日说你你不听,还以为范家有好东西,现在怎么样?今后不准跟姓范的往来!”
芦苇气得跑到墙角哇哇大哭。
黄之诚遭到这般打击后没有气馁,而是加紧内部整顿,强化内功训练,着力培养一支德艺双馨的队伍。他在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的配合下,将黄家票房的人员作了调整,将那些既没本事又没有戏品的,不管怎么进来的,一律请走;新招了一批初露头角的青少年,请名师对他们严加管理,严加训练,希望他们挑帘红担大梁。
黄之诚把新进的人员编成一个队,由李梅好、芦苇等有本事的艺人做领班,由他亲自做班主,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和生活计划,并切实执行。
每天早上,七点钟打钟起床,集中练功学唱,遛弯喊嗓,至十点半收工,吃早饭,学生一律白馒头就猪肉熬白菜,五人一组,用盆盛了自个儿找地吃,师傅和管理人员八人一桌,四菜两碗,有荤有素。吃过早饭,休息一会儿,有工作的集合排队上茶园,各自按戏码扮戏,准备十二点半开锣,没工作的在家练功。傍晚六点多钟散戏,照样排队回来。晚上吃饭,两菜一汤。饭后休息,再练功至十一点半睡觉。
黄之诚除了在吃上不亏待他们,还注意卫生,一人每月发一条毛巾,安排他们每周去澡堂洗两次澡。黄之诚常叫人偷偷去舀学生的饭菜来品尝,发现不好,就找厨子问话,谁的责任找谁。
学生初初上台,很容易犯的毛病是唱错词说错词,弄得对手接不上戏,而一错容易再错,成了每唱必错,叫“闹鬼”。有一回演《武家坡》,生角的说白有一句“夫债”,旦角回一句“妻不管”,意思是两夫妻闹别扭,可在台上却说反了,成了夫说“妻债”,这旦角顿时就答不上了,不知该说“妻不管”呢还是“夫不管”,因为没有经验,僵在台上闹了个大红脸,遭到喝倒彩。所以,黄之诚在训练中遇到有人初犯,加以警告,如若再犯,则不客气,举起手里的戒尺就打,要是一犯再犯,便由掌刑大师兄动刑惩罚,绝不宽恕,坚决止住闹鬼。
黄家票房教学生唱戏一律用数钱的办法。比如师傅教《三娘教子》里“玉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一段,指定学生练三十遍,便数三十个康熙通宝制钱放在盘里。学生唱一遍,取一个制钱放另一盘里,直到先前那盘拿光。
黄之诚为了训练学生有一对神光四射、精气内含的好眼神,特地养了一群鸽子。每天挥舞红绸引它们飞起来,又挥舞绿绸引它们降下来,叫学生们盯着飞舞的鸽子看。
经过这么一番严格的训练,黄家票房的演出水平大有提高,受到戏迷欢迎,慢慢洗刷掉在许财主家蒙受的耻辱,也增强了大家的信心,逐渐形成了一个演艺高超、人品优良的黄家票房。
由于黄家票房整顿内部,培训学生,自然推了不少唱票,便给范家戏班提供了更多的演出机会,正合刚上台的谢总管大显身手的心意,便“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有多少演出就演多少,一时间范家戏班红遍河州,十处打锣,九处都是范家戏班在唱。谢总管高兴得合不拢嘴。范先父子夸他能干。范家戏班的人却叫苦不迭,原因是累得不行。谢总管才不管这些,仗着老板信任,有恃无恐,强行要求范家戏班的人加班演出,谁要是不服,就刁难那人,让那人多唱多演,再不服就不准人家上台,叫人家在后台帮忙烧热水。这样一来,范家戏班人人怨声不断,个个累得飙音走形。
这一天,范家戏班上演《盗魂铃》,扮演猪八戒的伶人一天连演三场,累得浑身乏力,眼花缭乱,事前找到谢总管要求回戏,被谢总管一阵吼,不同意,只好上台。他有场戏是爬上山再一个跟头翻下来,那“山”是三张桌子重叠而成。要在平日,这位武生会在“山”上做出各种架子,比如脸朝里面反着往下翻、脸朝外斜着往下翻、脸朝外正面往下翻。可今天他爬上三张桌子,只觉得头昏眼花,四肢发抖,不由自主连连摇头。台下的看官以为这不过是逗人的噱头,还为他拍手叫好,可猪八戒一阵摇头之后,没有翻下来,而是说了一句“我还要老命哪”,竟慢慢爬了下来。这一下把全场的看官都惊住了,先是一派寂静,随后明白这是怯场,便大喝倒彩,一人带头喊:“好……”众人接着喊:“吗?”惹得大家哈哈笑。有人怪叫“退钱退钱”,又有人大喊“怯场怯场”。谢总管一看大事不好,忙出来拱手解释,可没人听他的,倒乒乒乓乓扔东西,打得他抱头鼠窜。
芦苇知道了这事,学着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范家戏班爬下山》,交到《河州新报》范地力手里,问他敢不敢发表。范地力看了稿子好笑,笑她十个字错八个,还尽是口水话。但他知道这发生的是事实,答应芦苇帮她改好登出来。他把芦苇的稿子拿给费主编看。费主编怕影响范家名誉,问他问过他爹没有,要是他爹答应就给登。范地力就假装给家里打电话,通也没通就哇哇乱说:“哦,是爹啊,这里有篇文章是说咱戏班的,有表扬也有批评,我看了可以登出来,您看呢?啊?可以啊,好、好,我给费主编说。挂了。”
第二天,这篇文章在《河州新报》登出来,影响很大,河州城的人都议论纷纷,个个茶园都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议论,遇见范家戏班的人路过,还指指点点一阵笑。范先看了这篇文章嘿嘿笑,说:“芦苇这丫头怎么会写这样的文章?”说罢,又叫管家快派人去把老二叫回来。过了一会儿,派的人回来了,说是找不着。范先就给报馆费主编打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一问才知道是老二搞的鬼名堂,气得吧嗒一声摔了话筒,说:“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事的影响太大了,以至范家戏班的演出大受挫折,一连几天都卖不了座,一打听,看官都跑去张家茶园看黄家票房了。范先便和大儿子范天力、谢总管商量了一夜,找到一个圆场的说法,便以自家小孙子开蒙读书为由,用范天力的名义,请了赵大爷、报馆费主编、陈老板、谢总管、王元诞王管事和赵文仙,坐了一桌,吃的是阳澄湖大闸蟹,半斤一个,体肥蟹黄,喝的是洋河大曲。待诸位酒酣之际,范天力按他爹的示意,说了这篇文章的事,说这简直就是诬蔑,是诽谤,事情的经过完全不是这样。
大家一听都傻了眼,怎么会是诬蔑诽谤呢?难道猪八戒下山还有爬下来一说?就七嘴八舌叫范大公子说详细一点。
据范天力的说法,事情应当是这么回事。据他们范家祖传的《盗魂铃》老本子,猪八戒是个脑满肠肥、好吃懒做、装疯卖傻、滑稽可笑的丑角,从高山上战栗着爬下来,那是装着害怕,插科打诨,调和剧情,逗趣而已,并不是这个伶人翻不下来。而这篇文章却颠倒黑白,诬蔑陷害,完全是公报私仇,别有用心。
这样一说,大家仿佛找到了理由,都信以为真,喜形于色,纷纷谴责黄家票房浅显无知,故意中伤陷害范家戏班,要费主编在报上澄清事实,仗义执言。费主编喝得面红耳赤,拍着胸膛说:“义不容辞,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