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年岁不饶人,范先因年老体弱,慢慢不唱戏了,可他有儿子范天力,从小跟着他在舞台上摸爬滚打,既有一身好功夫,又有一副亮嗓子,慢慢就顶上来了。与此同时,黄家戏班的老板黄耀祖也因为年老有病而力不从心,连先前最拿手的《太平桥》里的史敬恩,演起来也有些吃力了。他三番五次叫儿子黄之诚回来,可因种种原因没成。这样一来,黄范两家争斗的天平就发生倾斜。范家戏班后继有人就有了后劲,戏班办得风生水起,票房收入节节攀升,而黄家戏班因为青黄不接没了后劲,眼看就要失去了观众。
戏台如战场。如若对手与自己势均力敌,那就维持原状,如若对手现出破绽,那一定乘虚而入。于是,范先瞧准黄耀祖大病这天赐良机,利用这次中秋节全河州几十个戏班齐聚县城,连演三天中秋戏的机会,以梨园公会副会长的身份,安排了两场《太平桥》,分别由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来演,目的是把黄家戏班比下去。为稳妥起见,范先收买了黄家戏班的文检场,要他趁黄耀祖站在椅子上向后倒的时候收拾他一下。没想到这个文检场做贼心虚,心慌手软,一下子失了手,让黄耀祖从高处跌下来摔死了。
范天力听到这里叫了一声,说:“啊?果然与我们家有关啊!爹,要是文检场站出来揭发咱们怎么办?”
范先左右一瞧,手指嘴上一比,压低声音说:“小声点。你现在当戏班老板要应付的大场面多了去,怎么还是胆小如鼠?你放心,爹做事滴水不漏,文检场永远说不出话了。”
范天力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啊?杀人灭口?这……这样好、这样好,儿子就放心了。不过,爹,黄之诚从北京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说走的话,难道不走了?昨晚听张家茶园赵管事说,黄之诚好像在招兵买马,是不是想重起黄家戏班啊?爹,他是钦点戏班老板,又有一帮北京梨园朋友,要是与咱们为难怎么办啊?”
范先鼻子哼两声,从丹田发出沉闷的声音:“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范天力备受鼓舞,白皙的脸上涌上血色,使着劲说:“咱们就和他姓黄的对着干,非把他撵出河州不可!”
范先欣慰一笑,复又抱着黄铜水烟筒一阵抽,抽得筒水咕咕响。
这会儿正夕阳西斜,几束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着范家父子和半间屋子。范先借着阳光眼角一扫,有个人影在窗前晃动,头也不抬问:“是老谢吗?进来吧。”窗外响起一声“是”,随即门帘被掀起,蹑手蹑脚走进一个人,也不言语,只管立在那儿微笑。这就是被称为老谢的范府谢管家,上年纪了,头发花白。
范先指指椅子示意他坐。范天力说:“谢伯伯坐下说话。”谢管家规矩大,还是站在主人侧面,垂着双手说起谢大发的事。这是范先几个月前交办的,要他见机行事,想法把黄家戏班的后台管事谢大发挖过来,但一直没有得手,后来,因为得到了黄家戏班文检场做内应,就再没过问。
谢大发在河州地界也是响当当的角儿,四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个头高挑,面目英俊,加之待人谦和,能说会道,有极广的人缘,走在街上,来往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民国初年的戏班除了唱戏的、场面吹打的,搞管理的主有这么三位,一是老板,管对外演出、收入支出、人员聘用,二是前后台管事,前台管事管场面头,就是那些打锣鼓拉胡琴的头头,管检场,就是揭台帘、给台上演员传话、辅助台上演员的,后台管事管安排戏码、化装、催戏,保证演出正常。
别小瞧这后台管事,权力大着呢,不说别的,单是负责安排戏码这一条,除了少数主角喊不动,后台的人都归他管,叫你上台就上台,叫你下台就下台,叫你多唱就多唱,叫你少唱就少唱,更有甚者,瞧着你不舒服,不会唱戏也推上去唱。
有一回一个花旦得罪了谢管事。谢管事看她在台上正唱得风生水起,满堂欢笑,叫检场给她传话,观众要闹场,想看武打戏,别唱了下来。检场就趁这个花旦背对观众时举牌告之。花旦正在兴头上,一见这牌气得脸青面黑,可不敢不听话啊,只得略作铺垫,草草收场,可下得台来一打听,哪有观众闹场,不过是谢管事公报私仇。
还有一回一个检场得罪了谢管事。这天演《彩楼配》王三姐的主角来晚了还没扮好装,台上已经空了,观众等得不耐烦起哄。谢管事叫这个检场赶紧化成丫头上去吊场。这检场不会演戏,被人强行化了装硬推上台,忙收腹挺胸站稳脚跟,学着丫头的腔调唱道:“王三姐姐正化装,丫头我只好来吊场。”这检场既是男扮女装,猥琐好笑,喉咙又沙又哑,惹得观众又笑又气,抓起水果往台上砸,打得那检场抱头鼠窜。
范先看上谢大发这些本事想收买他,让他做孙悟空钻铁扇公主肚子,在黄家戏班内部兴风作浪,就叫谢管家去拉拢谢大发。
谢管家是谢大发的堂叔,叫人把他叫到自家喝酒,除了四碟四碗,特意煮了一块腌肉,切得薄薄的。叔侄俩喝酒聊天,谈了半夜,无非是谢管家说些家族的事,族长病倒多年,怕是起不来了,大家准备推新族长,就不得了了,天天有人上他家门,是推也推不掉啊,只好当仁不让了。继而又问到谢大发的家事,大女儿的婚事准备得如何,小儿子在私塾开笔做文章没有。
照说谢大发既然有这么位堂叔,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得有所关照,早就该进范家戏班,怎么会去了黄家戏班呢?这得简单说几句十年前的旧事。
谢大发因为从小爱听戏,把戏文里的人和事都信进去了,一心想升官发财,所以对现实生活没多少兴趣,既不爱读书学习,又不愿踏实做事,养成了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脾性。
谢管家见他长大了,有心照顾这个侄子,介绍他进范家戏班。谢大发爱听戏不假,可吃不得苦,年少时不愿进科班学戏,长到牛高马大了既不会唱戏也不会场面,照说是进不了范家戏班的,全看在谢管家分上。所以,勉强进到戏班,只能在后台躬着腰烧热水,供角们化装卸装使用,一副灰头土脸模样。
谢大发从小游手好闲惯了,现在叫他烧热水伺候人,老大不高兴,一张脸拉成驴脸,才不管叔叔要他“好好干,慢慢想办法”的叮嘱,烧出来的水大冬天不热,大热天滚烫,还不准人说,说一句顶十句,把人都得罪完了。范家戏班老板范先知道了,看在谢管家的分上,不好过分责备他,准备调动他的差事,叫人喊他来说话。他以为范老板要收拾他,溜了。
后来谢大发长了些岁数,知道了艰难,才慢慢成长起来,先去了外地的戏班,从打杂的炉工做起,逐步做到检场、看座,直到做了后台管事才回到河州,正赶上黄家戏班缺后台管事,黄耀祖见他有骨气有本事,就收了他,一直做到今天。
谢管家这么绕了半夜,才跟谢大发说起正事。
他说:“大发,你小子年三十脚洗得好,范老板看中你了,想请你替他做事,怎么样?”
谢大发正愁云密布。黄耀祖死后,黄家戏班已经瓦解,原来的人走的走,改行的改行,剩下的人没有演出,没有戏份,只好自掏腰包守在那儿。谢大发也想走,也有戏班要,但不是要去做后台管事,是要去做检场。他丢不下这个面子,四十来岁的人了,吃了十多年戏班饭,总不能水往低处走,越干越差。可闲着也不是回事啊,老婆吵,儿女嫌,要他抹下脸皮去找叔叔赏口饭吃。
谢大发何尝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叔叔,何尝又不知道叔叔是范家的管家,只是碍于前些年不辞而别,没有勇气吃回头草。今晚上被叔叔喊来喝酒,心里就暗暗高兴,怕是有戏,果然,说来说去,叔叔终于开了金口,他自然眉开眼笑,满口答应,说:
“谢谢叔叔,谢谢范老板,不知侄儿啥时可以去范家戏班当差?范老板叫我过去干啥差事?不是吹牛的话,侄儿在黄家戏班是响当当的后台管事,范老板总得提拔提拔侄儿吧?”
谢管家问:“大发,你想干啥?”
谢大发说:“照说吧,像我这种人才,戏班的事全懂,全河州也没有几个。范老板既然来挖我,是不是……让我做范家戏班的二老板啊?”
谢管家说:“二老板有啥意思?要做就做大老板。”
谢大发两眼发光,说:“啊?叫我做老板?那少东家怎么安排?他听我的还是我听他的?”
谢管家啪地拍桌子,酒流出来弯弯曲曲像蛇。谢大发嘿嘿傻笑。
“孩子,眼下你是没差事的人。”谢管家说,“范老板找你当差是你的福气,别挑三拣四了。”
谢大发说:“侄……侄儿说着玩的。叔叔,咱做不了大老板,也做不了二老板,做……做个后台管事总行吧?”
谢管家说:“范老板的意思,你先待在黄家戏班别动,没事似的,把他们的事弄明白后随时告诉范老板。”
谢大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这叫卧底,心里老大不高兴,怪范老板小瞧人,没把他这个后台管事看在眼里,便气呼呼说:“叫我做卧底啊?我不干!”
谢管家问:“为啥不干?”
谢大发说:“叔叔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家四张嘴等着侄儿拿钱回去买米买面,要是原地待着不动,黄家戏班是没钱开戏份的,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谢管家说:“鼠目寸光,一点没长进,既然范老板叫你当差,难道不给你差钱?真是的,不干算了,你走吧,我也困了。”
谢大发忙改口应承,问:“范老板有何具体要求?需要弄清黄家戏班哪些事?”
谢管家说:“你留心黄之诚究竟走不走,要是走就不说了,要是不走,留在河州和咱们唱对台戏,要留心他有何打算、准备怎么起班、找了哪些人、有多少资金。”
谢大发说:“没问题,我肯定给你弄清楚,不过据我所知,黄之诚还在犹豫不决,但留下来的可能性大,如果是这样,请叔叔给范老爷带个口信,我一定替范老爷挤走黄之诚!”
谢大发就这样成了铁扇公主肚里的孙悟空。
黄家戏班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