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天运循环有替隆,任他胜算总无功。方才少进和平策,又道提兵欲破戎。
数定岂容人力转,期逢自与鬼神同。从来逆孽终归尽,纵是回天手亦穷。
话说黄元帅见比干如此不言,径出午门,命黄明、周纪:“随看老殿下往何处去。”二将领命去讫。且说比干马走如飞,只闻的风响之声。约走五七里之遥,只听的路傍有一妇人,手提筐篮,叫卖无心菜。比干忽听得勒马问曰:“怎么是无心菜?”妇人曰:“民妇卖的是无心菜。”比干曰:“人若是无心,如何?”妇人曰:“人若无心,即死。”比干大叫一声,撞下马来,一腔热血溅尘埃。有诗为证。诗曰:
御札飞来实可伤,妲己设计害忠良。比干倚仗昆仑术,卜兆焉知在路傍。
话说卖菜妇人见比干落马,不知何故,慌的躲了。黄明、周纪二骑马,赶出北门,看见比干死于马下,一地鲜血,溅染衣袍,仰面朝天,瞑目无语。二将不知所以然。当时子牙留下简贴,上书符印,将符烧灰入水,服于腹中,护其五脏,故能乘马出北门耳。见卖无心菜的,比干问其因由,妇人言“人无心即死”,若是回道“人无心还活”,比干亦可不死。比干取心下台上马,血不出者,乃子牙符水玄妙之功。
话说黄明、周纪飞马赶出北门,见如此行径,回至九间殿来,回黄元帅话,见比干如此而死,说了一遍。微子等百官无不伤悼,内有一下大夫厉声大叫:“昏君无辜擅杀叔父,纪纲绝灭,吾自见驾!”此官乃是夏招,自往鹿台,不听宣召,径上台来。纣王将比干心,立等做羹汤,又被夏招上台见驾。纣王出见夏招,见招竖目扬眉,圆睁两眼,面君不拜。纣王曰:“大夫夏招,无旨有何事见朕?”招曰:“特来弑君!”纣王笑曰:“自古以来,那有臣弑君之理?”招曰:“昏君!你也知道无弑君之理。世上那有无故侄弑叔父之情。比干乃昏君之嫡叔,乙帝之弟,今听妖妇妲己之谋,取比干心作羹,诚为弑父!臣弑昏君,以尽成汤之法。”招把鹿台上挂的飞云剑掣在手中,望纣王劈面杀来。纣王乃文武全才,岂惧此一个儒生,将身一闪让过,夏招扑个空。纣王大怒,命武士拿了。武士领旨方来擒拿,夏招大叫曰:“不必来!昏君弑父,招宜弑君,此事之当然。”众人向前,夏招一跳,撞下鹿台。可怜粉骨碎身,死于非命。有诗赞曰:
夏招怒发气当嗔,只为君王行不仁。不惜残躯拚直谏,可怜血肉已成尘。
忠心自合留千古,赤胆应知重万钧。今日虽投台下死,芳名常共日华新。
不说夏招死于鹿台之下。且说各文武听得夏招尽节鹿台之下,又去北门外收比干之尸。世子微子德披麻执杖,拜谢百官。内有武成王黄飞虎、微子、箕子,伤悼不已,将比干用棺椁停在北门外,搭起芦棚,扬纸旛安定魂魄。忽听探马报:“闻太师奏凯回朝。”百官齐上马迎接十里。至辕门,军政司报太师:“百官迎接辕门。”太师传令:“百官暂回,午门相会。”众官速至午门等候。闻太师乘墨麒麟往北门而进,忽见纸旛飘荡,便问左右:“是何人灵柩?”左右答曰:“是亚相比干之柩。”太师惊讶。进城又见鹿台高耸,光景嵯峨。到了午门,见百官道傍相迎。太师下骑,笑脸问曰:“列位老大人,仲远征北海,离别多年,景物城中尽都变了。”武成王曰:“太师在北,可闻天下离乱,朝政荒芜,诸侯四叛?”太师曰:“年年见报,月月通知,只心悬两地,北海难平,托赖天地之恩,主上威福,方灭北海妖孽。吾恨胁无双翼,飞至都城,面君为快。”众官随至九间大殿。太师见龙书案,可以生尘,寂静凄凉。又见殿东边,黄邓邓大圆柱子。太师问执殿官:“黄邓邓大柱子,为何放在殿上?”执殿官跪而答曰:“此是天子所置新刑,名曰炮烙。”太师又问:“何为炮烙?”只见武成王向前言曰:“太师,此刑乃铜造成的,有三层火门,凡有谏官阻事,尽忠无私,赤心为国的,言天子之过,说天子不仁,正天子不义,便将此物将炭烧红,用铁索将人两手抱住铜柱,左右裹将过去,四肢烙为灰烬,殿前臭不可闻,为造此刑,忠良隐道,贤者退位,能者去国,忠者死节。”闻太师听得此言,心中大怒,三目交辉,只急得当中那一只神目睁开,白光现尺余远近。命执殿官鸣钟鼓请驾。百官大悦。
话说纣王自取比干心作汤,疗妲己之疾,一时全愈,正在台上温存。当驾官启奏曰:“九间殿鸣钟鼓,乃闻太师还朝,请驾登殿。”纣王闻得此说,默然不语,随传旨:“排銮舆临轩。”奉御、保驾等官,扈拥天子登九间大殿。百官朝贺,闻太师进礼,山呼毕。纣王秉圭谕曰:“太师远征北海,登涉艰苦,鞍马劳心,运筹无暇,欣然奏捷,其功不小。”太师拜伏于地曰:“仰仗天威,感陛下洪福,灭怪除奸,斩逆剿贼,征伐十五年,臣捐躯报国,不敢有负先王。臣在外闻得内庭浊乱,各路诸侯反叛,使臣心悬两地,恨不得插翅面君。今睹天颜,其情可实?”纣王曰:“姜桓楚谋逆弑朕,鄂崇禹纵恶为叛,俱已伏诛。但其子肆虐,不尊国法,乱离各地使关隘扰攘,甚是不法,良可痛恨!”太师奏曰:“姜桓楚篡位,鄂崇禹纵恶,谁以可证?”纣王无辞以对。太师近前复奏:“臣征在外,苦战多年,陛下仁政不修,荒淫酒色,诛谏杀忠,致使诸侯反乱。臣且启陛下,殿东放着黄邓邓的是甚东西?”纣王曰:“谏臣恶口忤君,沽忠买直,故设此刑,名曰炮烙。”太师又启:“臣进都城,见高耸青霄,是甚所在?”纣王曰:“朕至暑天,苦无憩地,造此行乐,亦观高望远,不致耳目蔽塞耳,名曰鹿台。”太师听罢,心中甚是不平,乃大言曰:“今四海荒荒,诸侯齐叛,皆陛下有负于诸侯,故有离叛之患。今陛下仁政不施,恩泽不降,忠谏不纳,近奸色而远贤良,恋酷饮而不分昼夜,广施土木,民连累而反,军绝粮而散。文武军民乃君王四肢,四肢顺,其身康健,四肢不顺,其身缺残。君以礼待臣,臣以忠事君。想先王在日,四夷拱手,八方宾服,享太平乐业之丰,受巩固皇基之福。今陛下登临大宝,残虐万姓,诸侯离叛,民乱军怨,北海刀兵,使臣一片苦心,殄灭妖党。今陛下不修德政,一意荒淫,数年以来不知朝纲大变,国礼全无,使臣日劳边疆,正如辛勤立燕巢于朽幕耳,唯陛下思之。臣今回朝,自有治国之策,容臣再陈。陛下暂请回宫。”纣王无言可对,只得进宫阙去了。
且说闻太师立于殿上,曰:“众位先生大夫,不必回府第,俱同老夫到府内共议,吾自有处。”百官跟随,同至太师府,到银安殿上,各依次坐下。太师就问:“列位大王诸先生,老夫在外多年,远征北地,不得在朝。但我闻仲感先王托孤之重,不敢有负遗言。但当今颠倒宪章,有不道之事,各以公论,不可架捏。我自有平定之说。”内有一大夫孙容,欠身言曰:“太师在上,朝廷听谗远贤,沉湎酒色,杀忠阻谏,殄灭彝伦,怠荒国政,事迹多端。恐众官齐言,有紊太师清听,不若众位静座,只是武成王黄老大人,从头至尾讲与老太师听。一来老太师便与听闻,百官不致搀越,不识太师意下如何?”闻太师听罢:“孙大夫之言甚善。黄老大人,老夫洗耳愿闻其详。”黄飞虎欠身曰:“既从尊命,末将不得不细细实陈。天子自从纳了苏护之女,朝中日渐荒乱,将元配姜娘娘剜目烙手,杀子绝伦。诓诸侯入朝歌,轻醢大臣,妄斩司天监太史杜元铣。听妲己之狐媚,造炮烙之刑,坏上大夫梅伯。囚姬昌于羑里七年。摘星楼内设虿盆,宫娥惨死。造酒池肉林,内侍遭殃。造鹿台,广兴土木之工,致上大夫赵启坠楼而死。肆用崇侯虎监工,贿赂通行,三丁抽二,独丁赴役,有钱者买闲在家,累死百姓,填于台下。上大夫杨任谏阻鹿台之工,将杨任剜去二目,至今尸骸无踪。前者鹿台上,有四五十狐狸,化作仙人赴宴,被比干看破,妲己怀恨。今不明不白内庭私纳一女,不知来历。昨日,听信妲己诈言心疼,要玲珑心作汤疗疾,勒逼比干剖心,死于非命,灵柩见停北门。国家将兴,祯祥自现;国家将亡,妖孽频出。谗佞信如胶漆,忠良视如寇仇,惨虐异常,荒淫无忌。即不才等累具谏章,视如故纸,甚至上下阻隔。正无可奈何之时,适太师奏凯还国,社稷幸甚!万民幸甚!”黄飞虎这一篇言语,从头至尾细细说完,就把闻太师急得厉声大叫曰:“有这等反常之事!只因北海刀兵,致天子紊乱纲常。我负先王,有误国事,实老夫之罪也!众大王先生请回,我三日之后上殿,自有条陈。”太师送众官出府,唤徐急雨,令封了府门,一应公文不许投递。至第四日面君,方许开门应接事体。徐急雨得令,即闭府门。有诗为证。诗曰:
太师兵回奏凯还,岂知国内事多奸。君王失政乾坤乱,海宇分崩国政艰。
十道条陈安社稷,九重金阙削奸顽。山河旺气该如此,总用心机只等闲。
话说闻太师三日内,造成条陈十道,第四日入朝面君。文武官员已知闻太师有本上殿。那日早朝,聚两班文武,百官朝毕。纣王曰:“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左班中,闻太师进礼称臣曰:“臣有疏。”将本铺展御案,纣王览表:
具疏太师臣闻仲上言,奏为国政大变,有伤风化,宠淫近佞,逆治惨刑,大于天变,隐忧莫测事: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己忧,而未常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契而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义,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乃‘王者必世而后仁’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避,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所作韶乐,尽美尽善。今陛下继承大位,当行仁义,普施恩泽,惜爱军民,礼文敬武,顺天和地,则社稷奠安,生民乐业。岂意陛下近淫酒,亲奸佞,亡恩爱,将皇后炮手剜睛,杀子嗣自剪其后,此皆无道之君所行,自取灭亡之祸。臣愿陛下痛改前非,行仁兴义,远小人,近君子。庶几社稷奠安,万民钦服,天心效顺,国祚灵长,风和雨顺,天下享承平之福矣。臣代罪冒犯天颜,条陈开列于后:第一件,拆鹿台,安民心不乱;第二件,废炮烙,使谏官尽忠;第三件,填虿盆,宫患自安;第四件,去酒池肉林,掩诸侯谤议;第五件,贬妲己,别立正宫,使内庭无蛊惑之虞;第六件,勘佞臣,速斩费仲、尤浑,而快人心,使不肖者自远;第七件,开仓廪,赈民饥馑;第八件,遣使命,招安于东、南;第九件,访遗贤于山泽,释天下疑似者之心;第十件,纳忠谏,大开言路,使天下无雍塞之蔽。
闻太师立于龙书案旁,磨墨润毫,将笔递于纣王:“请陛下批准施行。”纣王看十款之中,头一件便是拆鹿台,纣王曰:“鹿台之工,费无限钱粮,成功不毁,今一旦拆去,实是可惜,此等再议。二件炮烙准行。三件虿盆准行。五件贬苏后,今妲己德性幽闲,并无失德,如何便加谪贬?也再议。六件,中大夫费、尤二人,素有功而无罪,何为谗佞?岂得便加诛戮。除此三件,以下准行。”太师奏曰:“鹿台工大,劳民伤财,万民深怨,拆之所以消天下百姓之隐恨。皇后谏陛下造此惨刑,神怒鬼怨,屈魂无申,乞速贬苏后,则神喜鬼舒,屈魂瞑目,所以消在天之幽怨。勘斩费仲、尤浑,则朝纲清净,国内无谗,圣心无惑乱之虞,则朝政不期清而自清矣。愿陛下速赐施行,幸无迟疑不决,以误国事,则臣不胜幸甚!”纣王没奈何,立语曰:“太师所奏,朕准七件,此三件候议妥再行。”闻太师曰:“陛下莫谓三事小节而不足为,此三事关系治乱之源,陛下不可不察,毋得草草放过。”
君臣立辩,只见中大夫费仲还不识时务,出班上殿见驾。闻太师认不得费仲,问曰:“这员官是谁?”仲曰:“卑职费仲是也。”太师道:“先生就是费仲,先生上殿有甚么话讲?”仲曰:“太师虽位极人臣,不按国体。持笔逼君批行奏疏,非礼也。本参皇后,非臣也。令杀无辜之臣,非法也。太师灭君恃己,以上凌下,肆行殿廷,大失人臣之礼,可谓大不敬!”太师听说,当中神目睁开,长髯直竖,大声曰:“费仲巧言惑王,气杀我也!”将手一拳,把费仲打下丹墀,面门青肿。只见尤浑怒上心来,上殿言曰:“太师当殿毁打大臣,非打费仲,即打陛下矣。”太师曰:“汝是何官?”尤浑曰:“吾乃是尤浑。”太师叹曰:“原来是你两个贼臣表里弄权,互相回护。”趋向前只一掌打去,把那奸臣翻筋斗跌下丹墀,有丈余远近。唤左右:“将费、尤二人,拿出午门斩了!”当朝武士,最恼此二人,听得太师发怒,将二人推出午门。闻太师怒冲牛斗,纣王默默无言,口里不言,心中暗道:“费、尤二臣不知起倒,自讨其辱。”闻太师复奏请纣王发行刑旨。纣王怎肯杀费、尤二人?纣王曰:“太师奏疏,俱说得是。此三件事,朕俱总行,待朕再商议而行。费、尤二臣虽是冒犯参卿,其罪无证,且发下法司勘问,情真罪当,彼亦无怨。”闻太师见纣王再三委曲,反有兢业颜色,自思:“吾虽为国直谏尽忠,使君惧臣,吾先得欺君之罪矣。”太师跪而奏曰:“臣但愿四方绥服,百姓奠安,诸侯宾服,臣之愿足矣,敢有他望哉?”纣王传旨:“将费、尤发下法司勘问。七道条陈,限即举行。三条再议妥施行。”纣王回阙,百官各散。
天下兴,好事行。天下亡,祸胎降。太师方上条陈,事已好将来了,不防东海反了平灵王。飞报进朝歌来,先至武成王府。黄元帅见报叹曰:“兵戈四起,八方不宁。如今又反了平灵王,何时定息?”黄元帅把报差官送到闻太师府里去。太师在府正坐,堂候官报:“黄元帅差官见老爷。”太师命:“令来。”差官将报呈上。太师看罢,打发来人,随即往黄元帅府里来。黄元帅迎接到殿上,行礼分宾主坐下,闻太师道:“元帅,今反了东海平灵王,老夫来与将军共议,还是老夫去,还是元帅去?”黄元帅答曰:“末将去也可,老太师去也可,但凭太师主见。”太师想一想,道曰:“黄将军,你还随朝。老夫领二十万人马,前往东海剿平反叛,归国再商政事。”二人共论停当。次日早朝,闻太师朝贺毕,太师上表出师。纣王览表,惊问曰:“平灵王又反,如之奈何?”闻太师奏曰:“臣之丹心,忧国忧民,不得不去。今留黄飞虎守国,臣往东海削平反叛。愿陛下早晚以社稷为重,条陈三件,待臣回再议。”纣王闻奏大悦,巴不得闻太师去了,不在面前搅扰,心中甚是清净,忙传谕:“发黄旄白钺,即与闻太师饯行起兵。”纣王驾出朝歌东门,太师接见。纣王命斟酒赐与太师,闻仲接酒在手,转身递与黄飞虎,太师曰:“此酒黄将军先饮。”飞虎欠身曰:“太师远征,圣上所赐,黄飞虎怎敢先饮!”太师曰:“将军接此酒,老夫有一言相告。”黄飞虎依言接酒在手,闻太师曰:“朝纲无人,全赖将军。当今若是有甚不平之事,礼当直谏,不可钳口结舌,非人臣爱君之心。”太师回身,见纣王曰:“臣此去无别事忧心,愿陛下听忠告之言,以社稷为重,毋变乱旧章,有乖君道。臣此一去,多则一载,少则半年,不久便归。”太师用罢酒,一声炮响起兵,径往东海去了。眼前一段蹊跷事,惹得刀兵滚滚来。不知胜负如何,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