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执地相信,我必须要杀死目犍连,因这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许多年前,母亲抱着我求他赐福,他不肯,于是母亲便离开了我。后来,我听他讲经,再次见到母亲。直到母亲离我而去,也是随着他走的。连我之变成妖,也是由他间接造成的。他无法脱离关系。
因而我必须要杀死他,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便与他誓不两立。
我询问精舍门口的知客僧,“目犍连尊者在吗?我想见他。”
知客僧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后面的竹林,“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竹林中吧!”
知客僧的语气奇特,我记得许多年前,只要一提起目犍连的名字,所有的僧人都会双手合什,满怀景仰之情。
我沿着小路向后行去,过不多久,但见到大片竹林。
竹叶沙沙做响,有风无风之间。我走入竹林,左右张望。过不多久,便看见林中的草亭。一个邋遢僧人躺在草亭中的长凳上,头发散乱地披垂着,衣服也不知多少时间没有洗过了,一条一条地挂在身上。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
我蹙眉,这不可能是目犍连。多年以前,他因过于洁净而受到僧侣们的诟病,我还记得有人曾经评论说,若是目犍连尊者不再如此洁净了,他便得到了大道。这么说,他是得到大 道了?但即便得到大道,也无需如此肮脏。
我走近,闻到浓重的酒气。
他本在呼呼大睡,但我一靠近,他立刻便睁开双眼。我在瞬间便确定,他真是目犍连。
这意外让我过于吃惊,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其实不仅是他的外表改变了,连他的目光也改变了。多年以前,那双眼睛里有的是谦和温厚,精光也是有的,不过十分内敛,他一直都不是一个飞扬跋扈的人。但现在,那双眼睛里却充满了悲伤、绝望、迷茫之色,甚至还多了一丝怨恨。
是什么改变了他?身为阿罗汉的人,怎可被无谓的情感所困扰。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他先开口,“莲奴,你杀过多少人?道行比以前高了许多。”
我下意识地回答:“九百九十九人。”我记得很清楚,安玉衡是第九百九十九人。
目犍连嘲讽地笑笑,“是我的错吗?那时候我没有杀你,结果就有九百九十九人因你而死。”
我说是你的错,你早该杀死我。
早就该结束我这悲伤的生命,让我摆脱这些折磨人的记忆。下一世,能否给我一个普通的人生?我不想与众不同,我只想做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
他继续那样嘲讽地笑着:“你自己想死,我便偏不杀你。其实别人怎样又与我有何相干?我连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明白这个尘世?”
我呆了呆,这是一个得道高僧说的话吗?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答我,转个身,继续睡觉。
我盯着他的后背,这算什么?无视我吗?我可不是来陪你聊天的,我是来杀你的。我伸出双手,指甲生长出来。我看着那些泛着紫色的指甲,每当我要变身为妖时,指甲都会变成紫色,背后也会长出紫色的双翼。这是莎罗的颜色。我听说紫色代表忧郁和高贵,这其实也是我生命中的主题。
妖气瞬间充满整个竹林,他仍然毫不在意,头也不曾回。
死吧!该死的和尚。
十个利爪向他的背心插去,我是想生生地抓出他的心来。不知道阿罗汉的心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是莲花吧!
莲花这个想法让我的心里有点疼痛,我专注于血光乍现的一刻。但面前忽然空空如也,他不见了。
我连忙回身,他在我的身后,仍然躺着,背对着我。
我咬牙,以不变应万变,仍然十指抓向他的背心。但,他又不见了。
几次下来,我连他的衣袂都没碰到。原来,过了几十年,在他的面前,我仍然不堪一击。我努力压抑着眼中的泪水,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再躲避了,就算我打不过你,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中。”
我向着他扑过去,不再要抓他,只想死死地抱住他。他轻轻挥了一下袍袖,我被一股大力击中,身不由己地飞出。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之间无法起身。我看见眼前破烂的衣角和芒鞋,抬起头,便是他怜悯的目光。他说:“你并非是想杀我,你是想杀死自己。”
我咬牙切齿,尖声大叫:“不是,我想吸你的血,只要吸够一千个人的血,我就可以成为天人。莲花色呢?她现在已经是天人了对吧?我只要成为天人就能再次见到她了。”
目犍连的眼中忽然现出古怪的神情,他静静地看着我,淡淡地道:“你明知道什么吸够一千个人的血就可以得道成仙是个谎言,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事情。”
我大声道:“不可能,这是真的,是青提告诉我的。”
青提这个名字让他的眼中掠过一抹黯然,他说:“你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而且就算你成为天人又有什么用?你还是见不到她。”
“为什么?”
目犍连看着我,一字一字道:“因为二十年前,她已经死了。”
我呆了呆,不敢相信,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喃喃低语:“你在骗我,是你带她走的,她跟着你修行,不是会成天人吗?她怎么可能会死?”
目犍连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我没有骗你,是我亲手杀了她。”
是他亲手杀了她。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快便看出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没有撒谎,是他亲手杀了她。有一瞬间,我眼前飘过一片白光。有一瞬间,我听不清这世间的一丝声响。接下来的一瞬间,我跃起,发了疯一样地向他扑过去。无论是为了什么,谁都会报杀母之仇吧?!
他却依然遵守自己说过的话,不杀我。他击退我无数次,就是不杀我。
我呼呼地喘气,再也无力进攻。可是我还有嘴,我还能说话。于是我决定用说话来折磨他,至少要让他如我一样痛苦。
我说,你知道吗?那一年,你亲手杀了青提。你杀的那个人就是青提,她不让你看她的脸,因为她怕你会知道你有一个身为妖的母亲。我告诉你吧!我有了青提的记忆,我知道她曾经度过怎样的生活。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妓女,你一定想不到吧!佛弟子的母亲会沦落成一个妓女。人尽可夫倒也不是她一生中最悲伤的部分,最悲伤的部分是她每逢月圆的夜晚就要吸人的血。其实她杀过的人比我多多了。你说的不错,吸尽一千个人的血就可以得道是个谎言,因为她不知吸过多少人的血,却仍然是个妖。但即便如此,她却仍然不想让你发现她已经变成了妖。可是她还是很思念你,所以一直远远地追随着你的脚步。直到那一天,你发现了她。然后你亲手杀死了你的母亲。
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乱了。若是几十年前,我说这些话,也许他的心不会乱。现在的他与几十年前完全不同。他失去了佛弟子该有的平和和安静,他的心甚至比我还乱。
他厉声道:“住口。”一道金光自他的手心一闪而逝,进入我的体内。我心底一凉,我知道他终于出手了。
我笑了,一张口便喷出鲜血。我说:“你不是说不杀我吗?你到底还是杀了我。”
他转身,黯然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之外,无比落寞。我抬起头,长天寂寥。其实我与他都是同类之人,当我厌倦生命,不想再活之时,我分明也感觉到他的厌倦。
我收起妖相,一步步向精舍外走去。走几步就需停下来休息一下,我从来不曾如此虚弱。但我毕竟还是妖,还有最后一口气在。
走到客栈,客栈老板笑道:“姑娘,你什么时候出门的?我怎么都没看见?”他一无所知,仍然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我笑笑:“今天一早便出门了,我姐姐呢?”
“你是说那位叫沙子的姑娘啊?她也出门去了,过一会儿可能就回来了。”
我点头,道:“别对她说我已经回来了,我想吓她一跳。”
客栈老板含笑点头,他以为这只是女孩子间的小玩意,他却不知,我想要将自己的心脏放入沙子的身体里。
我回房,静静地坐在桌前,许多记忆流水般地回溯而过。原来一个人要死之时,竟是这样的。莎罗的记忆,青提的记忆乃至于我自己的记忆,所有的记忆有的只是苦涩,偶尔的欢乐也如同浮光掠影般的短暂。
将这样的心脏换给别人,也便是将这些痛苦的记忆继续传承下去。
我忽然觉得犹豫,真要继续传承这些记忆吗?
门外传来老板的声音:“沙子姑娘,你回来了?”
沙子的脚步声到了门前,我亦在门旁等候,门被推开,沙子走进来。我站在门后,一出手便可击中她,但我却无法出手。
沙子立刻感觉到有人,她向旁边滑出两步,回头看我。
我们两人的目光便碰在一起。她蹙眉:“是你!”
我笑了笑,我已经放过了唯一一次机会。
我走回到桌边,再次坐下来,我说:“我来,是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慢慢地说起过往的岁月,自出生便开始的记忆,对母亲十几年的思念……我慢慢地说,渐渐无力地依靠在桌上。
沙子先是警惕,后是怜悯,她静静地听我说。她有几次打断我,“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不能休息,我不得不时时擦拭从嘴边涌出的鲜血,若是我休息了,便再也说不完了。我只是想把我的生命告诉给一个人,只是想在死以前,说出我的故事。
许多年后,我听到一种说法,有的人,一生的痛苦都只能独自承受,当忍无可忍之时,他们便会找一个树洞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然后再将那个树洞填满,树就能听到他说过的话,与他分享这个秘密。
其实我的故事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只是这许多年,只有安玉衡曾倾听过我的诉说,而他也死在我的爪下。
后来我提到安玉衡,我忽然觉得说不下去了。我对她说:“我口渴了,你帮我倒杯水进来。”
其实,一个妖口渴之时,怎会想喝水呢?
沙子走出去,我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她的背影,那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影像。
沙子再进来之时,手中的水杯落在地上,那个时候,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这茫茫尘世。
命运再次捉弄了我,它不让我轮回,让我永远孤独地飘浮在这个世间,带着所有莎罗、青提和莲奴悲伤的记忆。这真是最残忍的惩罚,哪怕让我魂飞魄散也好。
但结果,我死了,没有进入六道轮回,也没有魂飞魄散,成了世间真正的孤魂野鬼。
我一心只想得到一个平凡的生命,终究是不可能。
多年后,我听到有个和尚念了一首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听到之时,觉得自己终于领悟了一切。但过了几天,再次回忆,却发现,其实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领悟。
我也曾试图寻找安玉衡,但沧海桑田,碧落黄泉,我始终没有找到他。想必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已经进入六道轮回的苍茫海洋之中,再也无法寻觅了。
再后来,我又听到一句话,说一滴水,若想让它不干涸,便要将它放入大海之中。我觉得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却又有些不通。那滴水确是不再干涸,但它也失去了自我。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一滴水。
或者,只是一粒沙。
许多天以后,沙子仍然觉得不快乐。
她想是那个妖死前悲伤的情绪影响了她,让她沉于其中无法自拔。她也曾经和安开阳略略提起此事,安开阳只是淡淡地回答:“沙子,你必须要习惯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要习惯?安开阳并没有解释,沙子因而觉得自己以后的道路绝不好走。其实那妖的话并没有说完,她死的时候应该还有些话是来不及说的吧!
在乌孙又停留了一段时间,安玉衡已死,安开阳对于他的死也缄口不言,似乎没什么好评论的,沙子却敏锐地感觉到安开阳隐忍的悲伤之情。她想,安开阳同样是悲伤的,只不过他把悲伤藏得很深。
沙子觉得乌孙有些像个大坟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终于有一天,她对安开阳说,“安心不在这里。”
安开阳点点头。
“其实你早就知道。”
安开阳不回答。
“我们到底为何要到乌孙来?”
安开阳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低语道:“我本是知道的,现在却连我自己都迷茫了。”
“走吧!”沙子淡然说。
去哪里她也无法决定,但至少先离开这个坟墓一样的乌孙。
出城的那天,沙子看见不远处的和尚。那是一个邋遢僧人,沙子去精舍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他。
和尚倒在街边,身上酒气薰气,经过的人都厌恶地看他一眼。有些不友善的小孩子用石头扔他。他似宿醉未醒,任凭小孩子们哄笑着耍戏他。
沙子一边走一边看,走过去以后还忍不住回头看。
只见几个小孩子拉着他的衣服将他推入垃圾堆,别的孩子们便一起哈哈大笑。
沙子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走回来,大声道:“你们太淘气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
孩子们哄然散去。她看看那和尚,拿了一些钱放在他的身边。她正想转身离去,那醉酒的和尚却忽然睁开眼睛。“小姑娘,你的心肠倒还不错。”
沙子笑了笑道:“和尚,你还是回精舍去吧!那里才是僧人应该去的地方。”
和尚脸现迷茫之色,喃喃自语道:“天下之大,我又该去哪里呢?”
沙子怔了怔,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摇摇头,转身欲去。身后忽然传来和尚的声音:“小姑娘,这东西给你,要是以后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把它吹响,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和尚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笛。竹笛似是和尚自己做的,竹笛上的孔洞挖得很不规整。
沙子接过那竹笛,再看和尚之时,见和尚又倒头大睡了。她握着竹笛紧跑了几步,跟上安开阳。
安开阳一直没有回头,却淡淡地道:“收起来吧!以后也许有用。”
两人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平芜尽头。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