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尘在温侯府为奴已有三年了。温侯待如尘不薄,从没把她当奴才看待。如尘与其说是为奴,倒不如说是做小姐。如尘听到过闲言碎语,无非是温侯早就觊觎她的美貌。但如尘心里清楚,温侯与她父亲是金兰契友,温侯待她与父亲毫无二致。三年前,父亲得罪了权贵被革职充军,家眷流放的流放,充奴的充奴。温侯差人花了重金才赎回如尘,为了掩人耳目,只说收了个丫头。如尘初进府来,侯爷倒是非常怜爱地拍过她的小脸,但随着如尘一日大似一日,侯爷再也没有类似的举动。
这天,如尘照例去给温侯请安,温侯放下手中的书卷说,你我名为主仆,实与父女无异。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能识些字终究是好的。
于是如尘有了一个教她识字的先生。先生姓陈,年龄与如尘相仿,才情却不错。若非家中落难,丢了解元的功名,秋闱定当高中。许是惺惺相惜,如尘和陈生暗生情愫,终于私订终身。
纸是包不住火的,温侯无意间撞破了如尘和陈生的私情。那一瞬,温侯的寂寥与沧桑显露无遗。
温侯答应了如尘和陈生的婚事,并给陈生置了一间书房,让他静心读书。温侯用略带伤感的口吻告诉如尘,他已帮陈生恢复了功名,今秋开科后让陈生去赴试,不管中举与否,等陈生回来后就给他俩完婚。接着温侯轻叹一声,缓缓道,岁月催人老,如尘小丫头也要嫁人了,我才觉得自己真正老了……
温侯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如尘正不知怎样劝解他才好,温侯却又笑了,掩饰道,人一老,毛病就多了,见月伤怀,迎风流泪,让贤侄女见笑了。这时温侯忽然看见了如尘悬在床头的一支玉箫,通体碧油,端的是件罕物。贤侄女也会吹箫么?温侯一脸惊奇。如尘垂下头,红了脸道,这是陈先生央我保管的。温侯笑道,原来是定情信物,不知可否借我一看?如尘解下玉箫交与温侯,温侯复又笑道,老夫年轻时倒也会吹箫弄笛,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凑凑热闹。遂将箫送至嘴边,吹了一曲《鹤冲天》。如尘虽不懂音律,但也听得如痴如醉,血脉尽张。尤其到一鹤冲天,独翔天空,豪气盖天却又英雄寂寞时,如尘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温侯摇头道,是我的不是了,这支曲应当有一种遁世后的悠闲与逍遥之气,却让我吹奏得平添了几分伤感,让侄女见笑了。温侯又不经意地问,陈生平常吹什么曲子给你?
如尘笑道,这是他家传之物,他自己么,倒不会弄这些宫商之调。语毕,如尘忽然有了一点淡淡的失落。
温侯却说,人间至情讲究的是心律相通,陈生虽不甚懂音律,但与你早已心心相印,心神俱合,已是人间绝唱了。
如尘笑出了声,侯爷说笑了!
温侯深深地看了如尘一眼,忙又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告辞了。此后几日,如尘明显感觉到温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如尘竟有些怅然。
陈生赴试前和如尘说了许多话,但一提及温侯两人都略显不自然。许是鬼使神差,许是心血来潮,如尘竟拿出碧玉箫让陈生吹奏一曲。陈生一脸不高兴地拒绝了,惹得如尘也不高兴了许久。但毕竟是少年情人,两人不多久也就忘了这件事。
陈生果然不负众望,金榜高中。消息传来,温府一片喜气洋洋。陈生却没有回府,只简单地给如尘捎了封信,大旨是自己要到外地为官,先要回老家扫坟祭祖,请如尘不要牵挂。
后来又有消息传来,陈生回乡后与一位早有婚约的女子成亲了。
如尘怎样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执意要去陈生为官的地方看个究竟。温侯劝阻不住,答应让如尘去,但必须再等几日。
三日后,竟是陈生出现在如尘面前,原来是温侯差人快马押回了陈生。
陈生一脸悲戚,但还是承认了他负心薄幸的事实。如尘终于变得平静,她从床头解下碧玉箫交还给陈生。
陈生接了箫已是满脸热泪。
窗外是十五的大月亮,屋内是一对情人的含泪眼。
陈生突然引宫按商,吹奏了一曲《潇湘夜雨》。
窗外是烟笼寒雾月笼纱,屋内是潇湘夜雨洒秋池。
如尘才真正意识到,秋已深了,冬将至了。
一曲既了,如尘强作欢颜,原来陈先生也会吹箫,且吹得并不比侯爷差。
陈生一怔,苦笑道,侯爷的境界可是小生能比的?
如尘道,陈先生仿佛话中有话呀。
陈生不语,依然将玉箫挂回如尘的床头。这支箫还是留下的好,小生自觉形秽,是配不上它的。
如尘冷冷道,它是你的,早就沾染了你的污秽,还留它作甚?
陈生仍不语,只作了个长揖,小姐,保——重——
陈生还没走出房门,就听见清脆的玉石声,那支浑身翠绿的人间至宝碎了……
此后的日子无聊又漫长,温侯给如尘说了不少亲事,不是如尘不乐意,就是温侯觉得不适合。
终于有一天,醉酒的温侯拉住如尘的手喃喃道,如尘,我真的好喜欢你。如尘才仿佛大梦初醒。如尘没有逃,听任温侯摆布……静静地躺在温侯身边,如尘等着天亮,她知道温侯醒后一定会大惊失色,痛不欲生,请求如尘原谅他……
一切如如尘猜想的那样……如尘终做了温侯的小夫人。一日温侯问起那支碧玉箫,如尘淡淡地回答,碎了。
如尘不想弄明白,那支箫究竟是谁的。是温侯的也好,是陈生的也罢,反正它的结局和自己没什么两样,都不过是一堆碎了的泛着青光的碎玉,已无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