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满脸通红,久之,忽然暴喝道:“那又如何!你们没听说过顾恺之‘痴绝’么?”
“哈哈哈哈,原来你是个痴人。不知何为‘痴绝’?”
顾恺之霍然站起,双手叉腰道:“痴人自有绝学,故谓‘痴绝’也。”
众人一愣……
细细品味,好俊的话语!
王献之忍不住赞道:“顾叔叔挥洒自成经典,出口就是文章。”
孙绰接着道:“此人仅次于我。”
诸友大笑。
顾恺之向孙绰一鼓眼,复向王献之微微笑道:“王郎莫自谦,你比我还经典。然则多言有何益处?‘玄赏则不待喻’,(顾恺之这句话出自他的《论画·北风诗》。)还是自然最美。”
“自然无言,它如何知其美?”
“无言更美。”
王献之转又笑道:“‘无言’二字亦须说出,方知是‘无言’。古之高人整天不说话,方是真正的无言。”
顾恺之似手有些不耐烦了:“君何痴也!整天不说话未必‘无言’,整天说话也未必‘有言’。嵇中散有云……”
王献之知道他想说什么,接着道:“‘言尽意’也。”
二人相视而笑。
孙绰接着刚才的话道:“逸少你说安石之诗‘美则美矣,其理未深’,不知是何意?”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从王献之身上转移到王羲之身上,见他潇洒自得,心想这父子俩何其相似。
一样的天才盖世,不一样的个人魅力。
王献之之美清朗如明月。
王羲之之美深蓝如青天。
明月在天。
何如天含明月也?
观溪中春水如柔光轻泻,听杯中美酒似泉眼细流,王羲之拈须道:
“张湛夫子好注《列子》,其序有云:‘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念。’我非常喜欢这句话。一切终须湮灭,一切的湮灭终归虚无。人生天地间,万虑千思,悲情总在怀,并无一理可主大化,并无大化可主群生。”
说到这里,王羲之向支道林点头道:
“此中真意,待异日我与大师仔细讨论。”
支道林这时半躺在草地上,手中把玩佛珠不已,脸上洋溢着微笑:
“逸少何所疑?佛法可解万惑。”
王羲之凝眉道:“佛法可解万惑,何物可解佛法?”
支道林一惊……
头顶上竟微微沁出了冷汗。
诸友肃然,一时皆徘徊。
溪中空杯流走。
杯下溪水流来。
王羲之娓娓论道,这时太阳更暖和了,四周小山坡上的兰花苞次第开放。
白白素素似繁星,一时奇景满眼。
毕竟是江南的春天。
难得是江南的春天。
春风拂至。
如玉女轻呵。
远景。
近景如烟。
这一切为何如此静谧?
众人渐渐忘了饮酒,或瞑目,或拈须,都不觉陷入了沉思。遥想千里之外,中原犹落胡人之手,生灵荼炭……
江南虽好,何如故家?
一种飘泊之感顿时弥漫在众人的心头……
此情此景虽是极境,难解我心中的郁闷。天下未安,行乐何为?山水正当恸哭!
每当欢快时……
每逢佳景处……
我心更觉哀愁!
王羲之道:“吾非厌世者,弃俗而后快。安石所言‘万物混一理’误矣,万物并无一理;‘安复觉彭殇’亦误矣,彭殇皆不可觉。”
众人点头,谢安大笑,眼角似含清泪。
于是众人将诸篇诗作职集成册,倩谢道韫巧手缝合,即由王献之题写书名,美其名曰“兰亭集”,以记今日之盛会。
众人欢笑无间,复离巨石,归亭散坐。
许询问顾恺之何日作画,记录今日盛会?
诸友噪然,指桌上笔墨,催促顾恺之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