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这回事呀,俞市长,为啥如今做大的企业都在拼命地弄企业文化。大家都弄懂了,拼到最后,拼的还是文化,同类的产品早已难分高下了。现在的社会,科技发展、更新、交流、吸收之快,是你想象不到的。特别是科技情报,是很难封锁和保守的。一项新技术刚出现,不管它是哪家企业,哪家公司的专利,用不了多久,都会被同行拿来应用的。所以,这就显示了文化作用,因为文化的建设是需要时间的,它不是随便能被别人拿来的。”
“好了,好了——老韩,你别对我上课好不好,我不准备去做老板,也没时间学习企业文化。”
“对不起,对不起,职业病,职业病又犯了。平时在企业,与同仁们这样说话习惯了。嘿嘿,喝茶,喝茶,俞市长,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率。有啥都能说出来。”
“不直率行吗,我要听你讲企业文化,恐怕通宵也听不完呀。嘿嘿,我不是来听那个的。”
“我知道,你是叫我汇报那些情况的。上次咱们在温泉游泳馆说的那事,我回去后只是稍稍动作一下,就了解到了一大堆肮脏的内幕,卑劣的交易,还都是有权的国家干部干的。我不敢再深入下去,俞市长,我真不忍心说这事。你想想吧,这等于啥,就等于家庭里的几个儿子姑娘,联起手在坑骗他们的亲爹亲娘呀!“
“好了——好了——老韩,今天不说这事,太倒胃口。再说,上次那个计划,决非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今天咱俩只谈眼下的事。”
“你是说黎禾书记的事?”
“你真聪明,嘿嘿。”
“眼下这事已成为一个焦点,还有,反贪干部和那些进入反贪干部视野中的嫌疑人物,老百姓们在看他们双方怎样较量。”
“老百姓对这事有这么高的兴趣?”
“不骗你,俞市长。我天天接触我们公司的各级人物,大至管理层人物,小至生产一线工人,耳听目睹的事多了。不像你高高在上,坐在市长的交椅上,要了解情况还得专门下去。”
“是啊,要么,我为什么找你,你应该做我最敏锐的耳目,是不是?不——不,至少你应该补充我耳目的盲点和空白。咱们是知心朋友嘛,我才对你这样放肆。”
“不,是放心。我办事,你放心,对吧。”
我们两个都笑起来。
“俞市长,你这样看得起我,我就有啥说啥了,不过,我说的可是绝秘文件,只是对你个人说的,你可不能不知不觉地把我卖了。”
“哪有那么多事,这种顾虑与你韩老板的个性不符合,不和谐,你是那种敢作敢为的人物,不是谨小慎微的君子呀。”
“是啊,我是有口无心,实话实说的人。可是,自我做总经理以后,就长进多了,心计也多了。有人说我是胆大心细,有人说我是粗中有细。可是,就我的这种细,还是不够用,还是出现了不少不必要的损失。总结原因,还是我这人太真实,太诚实,想啥就说啥,是啥就说成啥,不会像有些聪明人,领导喜欢啥就说成啥。唉,所以我这人一直吃亏。还有一点,是致命的弱点,俞市长,你知道是啥?就是不会侍候领导、关照领导。逢年过节了,去领导那里看看;领导生日了、有病了、儿女结婚了、添儿孙了、老伴要去旅游了、父母亲做大寿或办丧事了、晚辈考上大学了、什么比赛获奖了等等。遇上这种事,都该去召一召、看一看、送一送、表示表示。可是,我却没有。这里的人都知道,我那企业效益好,我又是老板。别的企业老板都不像我,人家有钱的当然要孝敬领导,没钱的就是勒着裤腰带也要孝敬领导。我做不成这事,我那企业挣的钱,除了缴税,就是投入再发展,余下的要为我的工人发福利,搞社会保障什么的,工厂里,工人们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有多少钱也花得出去,说句心里话,他们要比那些领导更需要钱。”
“又来了,老韩,你说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我又不是不懂,到现在还怕我不理解你吗。得了,别说了,这事我不比你知道的少。说说你对黎禾的看法。”我叫他快切入正题。
“说真心话,俞市长,黎禾这人比起现在某些仍在台上手舞足蹈、指点江山的领导人物,算不上很贪的官哩。做官的哪个几斤几两,哪个德有几分,才有几分,我们做厂长的心里清楚。他们要与我们打交道,我们有事要找他们解决,我说黎禾不算贪,是人家从没有张口向企业索取过什么,也没有故意刁难企业,诱逼着企业去送礼。这都是同行们在一起共同的评价。这回反贪局来收拾他,也是该他倒霉,不要说在Q省,就在他福市,就有比黎禾问题大的人。可是,没人去告他们,反贪局当然不知道这些线索,也就没人追究了。再说,黎禾这人是有思路的,自他上任福市********以来,福市的发展还算不错。现在下边舆论说,反贪局拿黎禾开刀,是想通过他的问题顺藤摸瓜,揭开福市的盖子,把大的腐败分子挖出来。他们手中又有潜义举报的证据,不管弄成啥结果,从黎禾这里下手是不会错的。”韩鑫的话停顿下来,他看看我,是让我接他的话茬。我没说话,只是喝茶。他方接着说,“反贪局这步棋走的并不错,特别是他们开始拟定的那几个嫌疑人,其中任何一个人,只要追纠下去,都大有文章可作。可是,追到关键时候,他们却手软了,竟然撒手了,不再追究了。结果呢,效果很不好,现在市面上流传的什么没蛋子的有蛋子,有蛋子的没蛋子。那对反贪工作软顶硬抗,一点也不配合的女会计成了英雄了,人家配合反贪工作的厂长,成了软骨头叛变者了。这种明显错误的导向,却没有人去抨击、去引导。你说,这样下去,反贪工作怎么向纵深发展?还有,那几个已祸到临头的实力派人物,也可以说是本地有名有姓的企业家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出走异地。要么销声匿迹,要么在外遥控指挥企业,如果这样下去,这次反贪行动尽管来势凶猛,最终只能是虎头蛇尾,弄不出真正的问题的。”
“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一个厂长的意见,尽管他说的话不算数。但是,他是代表一方声音的。
“我认为怎么办就能怎么办了吗?嘿嘿,不过,我倒是敢说,也许,是我吹牛不用报税吧。我是想,既然反贪局开进了Q市,驻进了福市,就一抓到底,千万别受地方干扰。反贪局又不是没有后台,又不受地方领导,怕什么!只要功夫下到家了,工作做到位了,不管他是有蛋子的,还是没蛋子的,到时就都没蛋子了,都要争取宽大处理哩。还有那几个企图一走了之,采取躲避战术的人物,一律向他们发出指令,限期返回单位,届时不回者一律免职。这些人,都是国有企业的老板和乡镇一级的领导,他们最怕的就是免职。下了这道指令,反贪干部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下边的知情人就敢支持反贪干部了。该揭发的揭发,该举报的举报,大腐败分子才能露出端倪。在双方都硬顶的时候,谁软下来,谁就失败。”
“是啊,从道理讲,正义的东西硬不了,不正义的东西就硬起来。看来,就这个硬字,做起来就这么难。”
我说这话,是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反贪局要真硬起来,那个没蛋子的女会计还能到处游说,像个民族英雄一样到处宣扬她的临危不惧,忠诚不屈的硬朗风采,以至使她成为福市和Q市家喻户晓的有了蛋子的女性。”
“这也不能全怪人家反贪干部,老韩,你想想,人家从上边下到咱市,来做反腐工作,那是需要咱们支持的呀。老韩,就凭你的感觉和观察,你说说在咱这地盘,有几个有职有权的领导是实心实意支持人家、配合人家的。”我呷口茶,又掂起暖水瓶,往杯子里加水,把目光拉回来,对视着玻璃杯里一时翻滚的茶叶,不无叹息地说,“唉,惭愧——惭愧。”
“你的意思是政府应该主动配合反贪干部,为他们提供最大的支持。”
“当然了,没看看,中央对反腐工作下了多大的决心,多大的力气。”
韩鑫掏出中华烟,递我一支。屋子里顿时就燃起袅袅烟雾。他语气沉重地说:
“俞市长,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不过,对您,得说,我一接触你,就觉察到你一身正气。所以,我就把你当做知心人了,真的,俞市长。我若对你还三心二意,不说真话,那才叫对不起你呢。俞市长,你想过没有,不论福市的反贪,还是Q市的反腐,你俞市长能左右得了吗?俞市长,请别怪我的直率,我是真不想看到刚交上的知己就掉进陷阱里,我只是希望自己人千万别做了牺牲品。”
韩鑫说到这里,按了一下按铃,让茶艺小姐换新茶,杯中的茶已无色无味了。
小姐重新沏好茶,又寒喧几句,就退出房间。韩鑫呷口刚沏的热茶,又说道:
“俞市长,有一句话我觉得很务实,一个人要会随时随地地保护自己,只有保护好自己,日后才有施展抱负的天地。就咱们这里的现状,俞市长,你对反腐的事就采用冷静的淡化的态度,别往那里边跳,只管抓政府工作就行啦。”
“让我看着,这场反腐斗争夭折,最后反贪局干部撤回,腐败官员继续粉墨登场表演!”
“只要动不了你的市长位置,就是胜利。俞市长,咱不是不想反腐,是双方力量太悬殊呀,眼下真是斗他们不过呀!”
“这就是你把我作为知心人,说出的知心话吧,肺腑之言啊!真没有想到,就连你这样正直率真的人,也历练成这样圆滑的谋士了,嘿嘿。”我一脸无奈的苦笑。
“不错,这是我大半生历练的结果,也是屡屡交学费之后,学到的悟出的做人谋事的方略。说良心话,这种结果,不如说它是罪过。大半生的社会大学,教诲得我不得不学会这门歪经。再清纯、再正直、再善良的人,只要走进这所所谓的社会大学,等他修炼成时,早先的清纯已融进了混沌,正直已偏离了轨道。一切作为都要从现实着眼,朝实用的目的出发。说良心话,我若没有这样的感悟和蜕变,也就走不到今天。尽管Q市和Q省对我厚爱有加,授予过我诸多头衔和光环,有不少荣誉都是大多数人神往和追求的。可是,我却觉得这些辉煌灿烂的光环里边充斥着杂质和污垢。每每当我接受电视和报纸记者采访时,记者问的问题,和我回答的内容,都与真正的事实难以相符,甚至大相径庭。俞市长,我可以自信地说,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这种事。我经营多年的Q电,往外发布所谓成功之道,基本上是经过加工的一套假话,一套伪经验。而我办企业的真经,真玩艺儿,却是不能宣传的。我在做这种事的时间,就常常思考,这是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回答这种问题的老师,是清代扬州八怪郑板桥。他的那篇难得糊涂,把由聪明变糊涂作为了人生的最高思想境界,实在是绝了,是对处在矛盾之中的思维的最好解脱。一个人,只是聪明,只是把什么都看得透,那不是真正的聪明。相反,那样还很危险,对他自己说。一个聪明人装起糊涂,且叫人看不出来,大家都认为他是真糊涂了,这人就历练到家了。”
韩鑫的话能说到这份上,是我始料不及的。先前,我只是以为他有思想,有头脑,但又直率得缺少城府。即使他有谋略,也是在企业的经营范畴。哪里想得到,他的做人,也这样的有谋略。也许,如今他的正直、口快心直,已成为他刻意包装自我的一种计谋了。在这种外表的内里,肯定有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面,不然,他无法把Q电创办到今天的这种境地。此刻的我,心中平添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我为韩鑫如此的老到成熟圆润练达而放心。我相信,韩鑫能把他的Q电做的更大、更好,直到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他有因地制宜的本领,又善于将计就计的策略。他是一个懂政治,有思想,识时务的企业家。是的,在中国,一个老板的素质,就是他那企业的素质,一个老板的命运,就是他那企业的命运。用什么样的老板,就会造就什么样的企业。无须等到结果出来再下结论。可是,与此同时,韩鑫的心里话又使我蒙上一层阴云,萌生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