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隆地处偏西,腊月未至,便迎来了第一场雪。雪纷纷而舞,被晚风拂得漫山遍野,高原山脉,瞬间便素裹银装。
大雪让这片土地静谧得仿佛只剩下苍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惨然的白。如同朵儿被思念煎熬,却又不得音讯的心情。
扎木术出征吐谷浑快一个多月了,还是杳无音讯。只隐约听得吐谷浑大败,朵儿想,扎木术该回来了吧?天寒,雪雁总躲在禅房念佛。雪雁信佛,她总笃信我佛慈悲,一切冥冥中早存定数。
一日,朵儿坐在“萨姆宫”门前,手捧雪雁亲手眷抄的心经,望着下得正欢的大雪,默默念道: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小黑耸着脑袋,懒散地趴在她的脚边,不时用鼻子嗅她绣着夏荷的平底鞋。她用手轻抚着它的棕色毛发,它温顺地闭上眼睛。
巴巴撑一把素青色油伞向她跑来,把伞顶在她的头上,说:“朵儿姐姐……雪太大了,还……还是回……。回屋吧。”
朵儿充耳未闻。伸出双手接了一把雪花:“巴巴,你知道吗?长安也下雪,可比这里的雪美多了。”
巴巴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接了掬雪,左瞧右瞧后,嘻嘻笑说:“朵儿姐姐骗……骗人,雪……雪花不都是白色的吗?难道长安……长安的雪是五彩的吗?嘻嘻……朵儿姐姐糊……糊涂了吧?”
朵儿望着憨笑的他,扔了手上的雪花,拍拍手掌,再摸摸他通红的脸,暗自叹气,他如何懂得,在长安有人深爱过她,她也深深眷恋过,一起弹筝,一起踏雪寻梅……
那年冬天,长安的白雪映着绿梅,可真美得无以复加。
呆半响,她才问了句:“公主的经念完了吗?”巴巴摇头:“还……还没有呢。”朵儿哦了声,再度沉默。
忽见老爹从山下匆匆而回。来到她跟前:“朵儿姑娘,公主呢?老奴找她有事禀告。”
朵儿见他如此着急,轻声问道:“怎么了?公主还在房里念佛呢。”他急道:“快去唤公主,逻些来人了。”
“是大相吗?”
“不是,我也不认得的。好像从没有来过雅隆。从未见得此人,是一个年轻人。”
朵儿心里疑惑,除了禄东赞还会有谁来雅隆呢?她们搬来雅隆十几年,尺尊公主,勒托曼,还有往日口口叫着嫂嫂的拉姆……都不曾来过。
急脚跑到时屋后的禅房去唤雪雁。雪雁也刚念完佛从里面出来,差点与她撞了滿怀。雪雁笑嗔道:“都上年纪的人了,还是冒冒失失的。”
朵儿站定:“姐姐,逻些来人了,在山下候着,等您接见。”
“还不快请禄东赞大相上来?”
朵儿道:“可老爹说不是大相,此人他从不曾见过。许是哪位妃子的派的人吧,您见是不见?”
“不管是谁,快让老爹传话,先让人上来暖和暖和吧。”
不过片刻,人就上来了。马车的帘被挑起,下来一个十八九岁的,模样俊俏的少年。少年皮肤黝黑,却英气逼人。只是眉间哀伤难当,而且一身素白的孝服,头也绑着一条白缎子。
朵儿定眼一看,这不是禄东赞的小儿子钦陵吗?难道……她竭力拔开不祥的预感,不敢再往下想。
钦陵见到雪雁,上前一步,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痛哭失声:“公主,家父已于昨日夜里辞世,我奉父亲大人遗命特来相报。”
她听得身子一个踉跄,朵儿忙伸手去扶。良久,她不语,泪已滚滚而下。
她压着悲痛,双手扶起钦陵:“孩子,起来。你父辞世,你应当料理他身后事宜才对,如何独自一人跑来见我?你派人来报即可啊。”
说着,吩咐朵儿道:“去备行装,我要前往逻些拜奠大相。”
钦陵见状,跪了下来,道:“公主,不可啊!我父终前,特嘱咐于我,其一,要亲自前来给您报哀。其二,要阻止您进城祭奠。家父说公主身子虚弱,不便远行,天寒地冻的,盼公主以安康为念。”
“大相啊……”她哀叫一声,随即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醒。朵儿正在收拾手上的银针,她知道是朵儿用她教的针炙救醒她的。见钦陵还在,虚弱地说:“朵儿,行装备下了吗?我要看大相最后一眼。”
钦陵一听,磕头道:“公主万万不可!您这一去,是叫钦陵有负父亲的遗言啊。”
朵儿也在一旁劝阻道:“公主此去逻些可是一百多里的山路,山路坎坷,外面还下着雪,大相的好意莫要辜负。”
她闻言,思索良久,终不再坚持。对钦陵嘱托一番便送他下山离去。
她站在雪中,目送钦陵的马车渐行渐远:“大相走了,再没有人会来雅隆。”
久久不愿折返。
朵儿知道,她的悲伤把她的身心都压垮了。一个月内,先是得知自已的母亲,恩师相断辞世,心念长安却不得复返。如今身系吐蕃国运的大相禄东赞也走了。禄东赞一走,吐蕃与大唐的邦交前景堪忧。
朵儿静静地立在她身旁,向着逻些城的方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愿这个为吐蕃活了一辈子的老臣子,一路走好。
泪眼朦胧间,雪雁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冬,初见博学多才,能言善辨的禄东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