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白凌空翻跃,如一轮风车,手中紧握着相伴多年的朴刀,在身前划起绚烂的圆弧,圆弧外围,是浓厚而酣畅的凛冽刀意,他对自己这一次的表现非常满意,如果不出意外,两个呼吸之后,桃青书的脖颈间将出现一个大洞,鲜血将如泉涌,生命即将殒落。
他悠长地吸了口气,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脸上的汗珠和惊骇无助的眼神,心中微觉快意,依照以往多年的习惯,猎物即将死亡时,他会淡淡地一笑,表示对自己的肯定和食物有着落的欣慰。
此刻他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然后呼出一口浊气,这口气被凛冽的刀意绞成无形,空气微有湿意,便被高悬的烈日蒸腾干燥。酷暑的热气已然笼罩整条街道,剧烈的运动产生细密的汗珠,被青袍吸收,衣料紧贴肌肤,有些紧。
麦可白再吸一口气,此刀已成必杀之势,即便是山间成年的猛虎雄狮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躲避或者格挡,然而肺中的浊气刚要被呼出的瞬间,桃青书的脸上竟出现了一抹安然的笑意,难道说他要在临死的最后一刻,对自己轻敌的后果作上自嘲的注解?
绝对不是,多年练就的本能告诉自己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手中的刀柄握得不能再紧,凌空的身躯在肌肉的调动下准备变换姿势,便在此刻,眼前忽然情景变幻,异象陡生,那张清俊的脸不见了,身周的吵杂声消失了,雕刻者桃花纹饰的马车背景也没有了,身周成了空白的天地,这个天地里只有自己。
蓦地,空白虚空里,刀意凛冽处,原本该是一段雪白的脖颈,却忽然多出一根青翠的竹杖,竹杖三尺有余,像是某位垂暮老人拄行的拐杖,然而太过翠绿,竟又像长在地里的活竹。
这根青翠的竹杖凭空出现,随即以这一根为中心线,两侧几乎同时生出两根、四根……肺中的浊气终于呼出,身周却突然多出一圈竹杖,仿佛农家小院围成的篱笆,清新富有诗意。但麦可白知道这里绝对没有诗意,有的只是危险的味道。
凛冽的刀意便在此刻斩在第一根翠绿竹杖上,叮叮当当,纵横切割,却只留下凌乱交叉的白色印痕,直至刀意衰竭消失,那根竹杖的一截竹管上绿皮几乎被斩落殆尽,显出大片白色竹肉,然而终究没有断。
与此同时,麦可白凌空翻腾的身躯完成变换姿势的动作,成功顿住轻落地面,手中的朴刀横于左肩,警惕地望着四周,搜寻施此术法的那个人。
“不用找了,老夫不在阵中。”一道苍老而冷漠的声音于背后响起,随着这句话的飘荡,竹杖围成的竹墙轻轻摆荡,就像湖面的波涛,此起彼伏,蔚然成趣,而那根被斩去绿皮的竹杖如枯木逢春,重新覆盖上娇嫩的翠色。
“你是谁?为何出手拦我?”麦可白站起身来,缓缓转身,肩头的朴刀向前伸出,指向那片虚空。
“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寸步不让,徒增杀伤?”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虚空中却没有任何异样。
“如果处于剑尖的是我,老先生是否会挡下那一剑?又会否对他说出同样的话?”麦可白冷漠地望着虚空处,平静质问。
“这两个问题老夫无法回答,因为你说的情况没有发生。”苍老的声音更加冷漠,没有一丝感情,“我只关心现在的你,为何狠辣如斯,竟要将我的少主人斩杀后快。”
“少主人?想来你就是传闻中的家族供奉,雇主给予你好处,你替雇主卖命。我的理解是否有误?”麦可白想起师父曾提到过的世俗间的某种交易关系,这种关系一般只发生在修为境界比较低下的修行者身上,他们跃境无望,又对红尘羁恋太深,成为某家族或势力的供奉,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倒也形势所趋。
“简单来说是这么一回事。”苍老声音淡然回答,似乎触发了内心深处的软处,微有感慨续道,“在天下第一雄城中京,修行者多如走狗,像老夫这等不入流之辈,年岁又高,破镜更是无望,何不如在临死前多享受这繁华盛景,也不枉来此世间走上一遭。”
“原来如此,正所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你拦我甚至杀我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我奋起反抗,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咱俩并无利益上的纠葛,亦无仇与怨的宿因。”麦可白微微抬头,顿了顿说道,“如此,得罪了。”
刀风再起,没有成团地泼出,只一刀紧接着一刀,带起呼啸的风声和耀眼的刀芒,如雨点般斩落起伏的竹墙,一刀落下,留下一条斜劈的白印,又一刀落下,斩落一丝翠绿的竹衣。霎时间,一刀紧似一刀,一刀快似一刀,刀锋叠着刀锋,刀芒压着刀芒,在身前舞成雪亮的一团,不是泼墨,胜似泼墨。
“你这娃儿忒不识好歹!以你肉体凡胎,便是斩上千刀万刀,斩上十年二十年,也无法斩断我一根竹杖。”苍老的声音冷淡地说道,“即便你费尽千辛万苦斩断一根,只要天地元气不绝,我一念而动,便可再生一根。你却想想,是你的刀快,还是老夫念快。”
麦可白不理,不理会对方话语中是殷切的善意还是无尽的戏谑,他不想被困于此,所以只能继续斩下去。
“唉,老夫从未见过你这般倔强的人!”苍老的声音终于叹了口气,虚空竹墙外的马车内,满是皱纹的脑袋轻轻摇晃,枯唇轻启,默然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底是你太愚蠢,还是你心如磐石,志坚似铁?”
麦可白仿若未闻,手中朴刀如疾风夹雪,一次又一次挥舞。
“也罢,累死也是死,倒不如老夫一杖戳死,以博少主人一笑。”车厢内,苍老的脸庞残忍一笑,伸于车外的枯手将立着的竹杖提起又轻轻一顿,街面上的青石板微微颤动,烟尘起于表面,飘散如飞剑。
在虚空的空间内,竹杖围成的竹墙止住起伏之势,陡然静止,紧接着一根竹杖碎裂成片,每一片都幻化成纤薄的飞剑,在空中微一停顿,便呼啸着向麦可白飞去。
一剑如飞虹,碎裂虚空,在剑尖形成细微的湍流,以极快的速度划过麦可白的青色道袍,留下一道细小的切口,切口处嫣红一片,已然受伤。
一刀如弦月,雪亮的刀锋贴着手背继续划过,叮的一声清鸣,击飞一柄飞剑,却无法触及并列而行的第二剑,袍袖碎裂成絮,飘扬飞舞,吸收着随后溅起的雪花,色变青黑。
麦可白屏气凝神,毫不理会后背肩头的剑伤,专注地观察着不远处再次飞来的竹剑,手腕轻振,迎着剑尖,刀锋切入剑身,被强力分割成两半,分别向左右两侧斜飞而过。
第一跟竹杖碎裂而成的飞剑攻势衰竭,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同时炸开,碎片更细更小,所化的飞剑亦更细更小,却更快更锋利,更难以察觉,如夏日傍晚满空的蜻蜓,连绵不绝地向着麦可白飞掠而来。
一剑如飞虹,连绵不绝的剑便如黑压压的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更遑论肉体凡胎的麦可白?
麦可白终于体会到自己与修行者之间的巨大差距,但只是震惊,毫无惧意,因为他的本能里没有恐惧,只有避则必死的觉悟,所以面对这如飞蝗扑向麦田稻草人的连绵不绝的飞剑,麦可白只做了一件事:举刀劈出。
麦可白举刀劈了过去,带着无悔的勇气,带着对死亡的漠然,便这样酣畅淋漓地劈了出去,刀意如泼墨,斩向尖啸飞掠的飞剑。
虚空竹墙外,冯嘟嘟紧张地望向伸出马车外的枯手和中手握着的翠绿竹杖,颤抖的手指指尖一团白色的光芒脱离飞出,射向那根竹杖,却在竹杖外一寸处凝住,逐渐黯淡直至消失。
场中麦可白稳住身形落地后,便如木雕泥塑般静静地站在当地,很少人知道,他精神世界里的战斗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在这时,劫后重生的桃青书面色不善地举起手中的短剑,刚刚脱离无力状态的他已起了乘虚而入的念头。
“放肆!”一条微黑的壮硕身影从远处屋脊疾速奔近,突然凌空一个筋斗,粗壮结实的胳膊一拳向下击出,人在半空,一只虚淡的巨大拳影脱离拳头,轰然砸向举起的短剑。
桃青书面色一紧,沉重的威压让手臂重若千斤,竟是无力向下砍落,便在这时,一根青翠竹杖凭空出现,挡在那拳影之前,嘭的一声闷响,竹杖向后翻转将桃青书推开丈余,拳影去势未尽,在麦可白身前青石板上留下淡淡的烟尘,和一个钵大的凹痕。
而在人群中,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背上背着一只剑匣,微曲的手指慢慢放松,看着麦可白从静立的状态中苏醒,布满细纹的眼角微微舒展,有淡淡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