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白有了名字,然后天就黑了。
不是因为他有了名字天才黑,而是因为他有名字这件事和天黑这件事一同发生。
说起来很废的一句话,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就在麦可白有了名字的那一刻,屋外的夜幕就降临了,随着夜幕而来的还有个独眼的老人。
“可白,好名字!”独眼老人由衷赞叹,但他的赞叹着实让人吃了一大惊,冯胖子滴溜一下从凳上跳起,随手摸起拨火的铁棍,棍首艳红的炽热像怪兽的眼睛,盯着掀帘而入独眼老人,“你是谁?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此番前来只想问几个问题。”独眼老人厚厚的棉毡帽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此刻被屋内暖气消融,化作晶莹的水滴滴到地面,发出噼啪的声响,“怎么,客人远道而来,难道不请我坐坐?”
冯胖子双手持着铁棍,示意妻子躲进内室,屋内气温暖和却不闷热,但冯胖子的额头不禁生出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有些湿腻腻的,不甚舒适。
“请坐。”中年道士抬手虚请,甚至还为对方倒了一碗热酒,平静说道,“有客人到访,怎能少了待客的热酒。请!”
冒着热气的烈酒是驱寒的天赐良药,灌入喉咙,渗入四肢百骸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微僵的身躯顿时活泛起来,体表的寒气遽然一空,说不出的舒泰。
“好酒!”独眼老人又是由衷地赞叹一声,随后转眼瞟向仍自持着铁棍的冯胖子,望着棍首已然渐熄红光,问道,“你认得我?”
“你认得他?”中年道人也望向他,淡淡地问出这一句。
“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便是麦积山的独眼老鹰。”冯胖子的喉咙狠狠咽了口唾沫,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大,然后顺着横**壑滚滚而下,“麦积山就是遇到山贼的那座山,独眼老鹰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后半句自然是向中年道士解释。
“哦,原来那座山也姓麦!”中年道士微微感慨地说着,“我突然发觉麦积山这个名字也很不错,如果早一点想到,麦可白就不叫麦可白,而叫麦积山啦。”
冯胖子错愕地望着中年道士,愁苦的脸上有哭笑不得的情绪,好像在说,你说的什么痴话呀。
“哈哈,道长真是个妙人。”独眼鹰不再看冯胖子,也不看中年道士,只看着身前桌上空着的碗,感慨道,“今日遇到这样一位妙人,当浮一大白呀。只可惜没有酒了。”
“谁说没有酒?”中年道士提起酒坛,又给独眼鹰倒了满满一碗,笑道,“至少还有这一碗,请了。”
“好。”说出的话很干脆,行止更是干脆,只见他端起碗,与碗沿齐平的酒水未有一滴浪费,瞬间流入肚中,化作一团火焰,温暖周身,“酒喝完了,我要问问题了。”
“请问。”中年道士又抬手一个虚礼,微微一笑,向冯胖子招手道,“你也坐下,老人家有什么问题,你若知道便如实回答。”
冯胖子摇了摇头,又连忙点了点头,靠近中年道士身侧坐了下来,粗壮的腿仍有些发抖,手中的铁棍很自然地插入炉火中,只是握得更加紧了。
“我的问题有两个。第一个问题,请问白天麦积山的马队是不是你做的领队向导?”独眼鹰的第一个问题是问冯胖子的。
“是。”感受到牙齿快速地相撞,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冯胖子眼睛不敢稍抬,只是盯着炉火中渐渐浑然一色的铁棍。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道长并非他的东家,对吧?”独眼鹰清亮的独眼闪着内敛的精光,偏转过头,望向中年道士的眼睛,他虽然只有一只眼,但他自信对方如若说谎,绝对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对。”中年道士为避免对方误会,故特意用“对”而不用“是”来回答,这让独眼鹰油然激赏,佩服对方的胆识。但中年道士并不关心这些,而是无惧对方灼灼独目,说道,“所谓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一个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是很讲道理的人,所以很公平。请问。”独眼鹰也做个抬手虚请的姿势,然后静静地坐在凳上,等待对方的问题。
“其实也算不得是个问题,我只是好奇。”中年道士展露温和的笑意,就像屋内暖炉散发出的温度一样让人很舒服,“敢问贵姓?”
“哈哈,道长果然是个妙人!”独眼鹰干瘦的脸颊因大笑而扯得面皮延展,就像被巨力扯直的老树皮,他笑得尽兴才续道,“道长如此陈恳的问题,我唯有陈恳地回答。敝姓杜,杜鹰。”
“哦,不姓麦就好。”中年道士笑了笑,说道,“我姓麦,我孩子姓麦,那座山姓麦,我们都是一家人。但你不姓麦。”
“是的。我姓杜。”独眼鹰听出对方话中的意思,很佩服对方的涵养和心思,这些都不是普通人所具有的品质,所以他很重视眼前这个姓麦的道人,眼睛微眯,将目光压成凛冽的刀锋,“我决定给这座山改个名字,叫杜积山可好?”话音未落,枯瘦的手掌探出袖外,如蛟龙出海,直取麦道人咽喉,一出手便是索命的杀着。
“很不好。”麦道人端坐不动,宽大的袍袖如一把钢刀,切向那道淡然虚影,“一个人一辈子有一个名字就够了,山也一样。”袖口刀锋飒然,没有切断暗灰的爪影,却切断了独眼鹰凌厉的攻势。
只见独眼鹰豁然收爪,手臂微抬,行至半途的凌厉爪影陡然转向,却是向着冯胖子的心口,这一下要是击实,冯胖子必死无疑。
“宵小勾当,不值一哂。”麦道人脸色生寒,他最见不得这等卑鄙行径,如刀的袍袖未作停留,如泼出去的青墨,直奔独眼鹰颈中大动脉而来,同时伸腿踢出,欲要踢起冯胖子的手,他手中握着的是被炉中炭火烧成赤红的铁棍。
但他的脚刚踢出,眼角余光转处,便见一抹红芒挟着呼呼风响,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向独眼鹰手心戳去。持棍的手厚实而有力,冯胖子的脸仍然有汗,但脸色已不复警惕忧虑,而是狠辣与决绝,还有隐藏于眼眸深处的兴奋。
“好有心机的胖子!”这是麦道人和独眼鹰共同的想法,只不过前者赞叹,后者鄙夷。
但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冯胖子不知道,也不在乎,多年的摸爬滚打早已造就一副只为活着的心性,只要活着就有一切,其他都是他娘狗养的。
火红的铁棍散发着灼热的热气,与皮肤相交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同时散发出焦糊的味道。这味道让人作呕,但冯胖子来不及呕吐,手上积聚的全部力量向前推出,以摧枯拉朽的态势直破独眼鹰枯瘦的手掌,铁棍洞穿,焦味弥漫,痛哼与怒喝同时响起,都是独眼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扭曲成凄厉的呼喝。
“小心!”麦道人急声叫道,自己挥起的袍袖刀锋已然到了独眼鹰的脖颈,大动脉切破在即,而对方决然狠辣的前拍掌力轰然落下,不顾掌心传来的火灼痛感,无视穿掌而过的滚热铁棍,以必死的决心全力轰下这一掌。
……
客厅内,冯远山夫妇隔着茶几相视一笑,经过那一夜的洗礼,两人十多年如一日相敬如宾,相互扶持,至于冯夫人提防冯远山拈花惹草之事,并未发生确切的事实,姑且不论。
这个故事主要由麦道人,也就是端坐首位的秦先生叙述,冯远山夫妇只是稍作补充,但以口叙说的故事再何如精彩,又怎能比得了彼时彼刻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惊险与震撼?
但冯嘟嘟和麦可白听得很认真。
冯嘟嘟惊叹于父母竟有如此多姿的过往,艳羡之余,更多的是对当前生活的满足,同时也不禁对那个人妖似的男孩投以复杂的目光。
麦可白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尤其师父讲述他当时内心的真实感情想法的时候,他似乎体会到了那股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两人之间紧密的感情,超越师徒,更胜父子。
“后来怎么样了?”冯嘟嘟首先回过神来,先前的故事正处在生死决斗的关键时刻便戛然而止,不免有些悻悻,“虽然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尾,但我很想听听,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带着小白离开了,再后来十四年后的今天,我们又回来了。”邋遢老道面色平和,语气平淡而真挚,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冯嘟嘟后来才知道,独眼鹰的那一掌还未拍下便死了,死在邋遢老道的手里,这是她早已想到的结局,但结局是这样,结果却有些伤感。
邋遢老道原本便身受重伤,与独眼鹰相斗已是勉力而行,为了救下冯远山,不惜耗费体内残存的精元施展修行妙术,借天地之威,杀死了独眼鹰。
冯远山逃过一劫,但邋遢老道失去了重新入道的机会,八脉俱损,成为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