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后一哄而散。铁牛村的王二旦请李发旺三个人先到自己家中避一避。但李发旺看到天色已经擦黑儿，这里的情况又这样紧张，就向王二旦摆了摆手，谢绝了他的好意。李发旺拉起小金生和儿子李恒德一起，快步走下了黄河柳园口大堤，顺公路向南边的开封城走去。
李恒德在路上告诉父亲李发旺，柳园口大堤的四周都被国民党兵戒严了，好像开过来了很多部队，正忙着修工事，筑阵地，摆战场，还有一批大骡马拉来了很多大口径火炮，炮口都对准了黄河北岸，看样子是要打大仗了。李发旺听了儿子的话后没有吭气。刚才路过柳园口渡口时，他也隐约看到有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手持望远镜对黄河北岸观察，旁边有持枪的哨兵，看样子都是一些大官。
遇到了这种情况，李发旺有一种不祥之兆。看来这里真的要打仗了，而且这仗还不小。其实李发旺这次到开封来，除了陪孙子看黄河，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到开封来打探一下风声，探听一下当前的战况。因为自从日本人今年初攻入黄河以北之后，现在河南省北部已大多被日本兵占领，有可能继续往开封这边打。前些时候，他听本村在国民党军队当参谋官的赵国保说，目前的战局很是紧张，七·七事变”后日军攻势凌厉，目前北边已经打到了河南安阳，东边也快打到商丘了。商丘离开封只有不到200里路，日本人再往这边打可就要打到自己家门口了，这可怎么得了？太可怕了！李发旺在张江村是乡亲们的主心骨，大家听到风声后都来找他讨主意。在这种情形下，李发旺决定来开封找赵国保问问情况，看下一步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李发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祖孙三人紧赶慢赶，赶到开封城内时天已黑透，沿街的住户都掌上了灯，燃起了阵阵炊烟。三个人走在马路上，城内的路灯若明若暗，泛黄的光线穿透了夜空，辉映着城内川流不息的人群，三个人都感到体乏腹空，困倦不已。
祖孙三人的投宿地点是城北的刘家胡同。每次到开封来，他们都是住在那里。三人从开封北门顺着马路一直往南走，拐过铁塔西大街，很快来到了位于北土街南段的刘家胡同。刘家胡同里客栈很多，也很热闹，来这里投宿的多是从乡下进城办事的人。这条胡同里住的尉氏老乡很多，因为刘家胡同几乎整条街都是尉氏大财主刘耀德的房产。刘家在尉氏县号称“刘半县”，家产万贯，富甲中原，在开封、南京和北京城内有大量钱庄商铺。刘耀德的夫人刘青霞名气更大，晚清时被光绪皇帝授为“一品诰命夫人”。刘青霞曾留洋日本，见过大世面，两度面会孙中山宋庆龄夫妇，捐巨资助革命，孙中山亲笔为她题写了“天下为公”的墨宝。辛亥革命时，刘青霞又资助河南革命军总司令张钟瑞，帮助他在开封发动反清起义。刘青霞在尉氏家乡也办了很多好事，散巨资扶危济困，兴办教育，成为名噪一时的“民国女侠”，有“南有秋瑾，北有青霞”之说。
李发旺祖孙三人在刘家胡同一个名叫“喜客来”的客栈里住了下来。客栈内住了很多从尉氏进城办事的老乡。李恒德已事先在这个客栈预订了铺位，下午送完煤土他就把自家的架子车放在这里。三个人在店里住下以后，李恒德马上去找店里的伙计要开水，准备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烙馍吃晚饭。不料，小金生又嚷了起来，他叫着非要去附近喝羊肉汤。李发旺知道，离刘家胡同不远的地方有个“潘记羊肉汤馆”，老板潘振海也是尉氏老乡，而且是同村赵国保的岳丈。李发旺心想，去那里喝羊肉汤也行，因为潘老板一定了解不少当前的战局，就答应了孙子的要求。李恒德看父亲都同意了，只好随着爷孙两人向“潘记羊肉汤馆”走去。
潘记羊肉汤馆就在北土街的马路边上，门面邻街，坐西朝东，门上挂着“潘记羊肉汤馆”的匾额，两边对联写着：货真价实取薄利，童叟无欺待宾朋。李发旺每当看到这副对联，就像看到了潘老板那诚实忠厚的人品。三个人进店后，首先看到临门处支着一口大铁锅，铁锅内热气腾腾，乳白色的羊肉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浓厚的羊肉香气扑鼻而来。三个人找到座位刚坐下，一个腰系围裙的店堂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秀才大叔您来了，多会儿进城的？祖孙三人一齐来喝羊肉汤啊！”
李发旺与店里的几个伙计都很熟悉，知道这个跑堂的小伙子名叫艾顺。艾顺的长相有些与众不同，鹰勾鼻子，深眼窝儿，脸庞有点像“洋鬼子”。其实，艾顺的祖上是从以色列迁徙到开封来的犹太人，确有欧洲人的血统体貌，现在家住城里的顺河回民区。店里还有个伙计叫小锁柱，身材瘦小，人很机灵，干活麻利。当小锁柱看到李发旺祖孙三人来了，也在一边上和他们热情打招呼。
“秀才大叔，今儿个您们还每人一碗羊汤，汤里放白肉？”艾顺一边抹着桌子一边殷勤地问。
李恒德接过话头回答：“对，三碗羊肉汤都放白肉，两碗汤里多加些辣椒油。”
“来几个烧饼？”艾顺又问。在开封喝羊肉汤一般都配着烧饼吃。开封的吊炉烧饼很有名，烧饼当场烤制，出锅后热得烫手，皮焦内软，非常好吃。尤其是把烧饼撕成小块泡在羊肉汤里，喝起来更加痛快。
李发旺接上话茬说：“那就来一个烧饼给孩子吃吧，俺们两人吃自带的烙馍。”
李恒德瞥了爹一眼，不满地说：“咱们三个人都吃烧饼吧，烙馍还是留着明天回家路上吃。”
小金生也撅起嘴：“爷爷，咱好不容易才来开封喝一次羊肉汤，还是一起吃烧饼吧。”
李发旺看他们父子都坚持要三个人都吃烧饼，就笑着说：“好好好，那就要三个烧饼。”
“好嘞，三碗羊肉汤，三个烧饼，马上来喽——”艾顺一边高喊着，一边把抹布甩到肩上，快步向门口的大铁锅走去。
小金生从凳子上跳下来跟着艾顺跑到了铁锅旁边。他看到，艾顺麻利地从桌上取过三只大海碗，逐个放进一撮撮切好的碎羊肉，再掺入一点羊杂，伸手取过大汤勺，将铁锅里沸腾着的乳白色羊肉汤满满舀上一大勺，把三个大海碗逐个盛满，又洒上翠绿的碎香菜，并将其中的两个碗内浇上鲜红的辣椒油。不一会儿，三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端上了桌。
小金生回到桌前，兴奋地跳到凳子上，把自己那碗羊汤拉到跟前。他看到，大碗中的羊肉汤热气扑面，肉杂翻动，香气喷鼻，漂浮在汤上面的碎香菜化开后溢满了碗面，白肉红肉参杂着嫩绿香菜的点缀，真让他垂涎欲滴，胃口大开。小金生用筷子搅了搅滚烫的羊肉汤，迫不及待地顺着碗边轻轻喝了一口。
一口热汤下去，小金生顿时感到一股热流直入胸腔，肉香菜香浸入肺腑，浑身通畅舒坦。他觉得，这是人间最美妙的饮食了。
“金生，慢点喝，别烫着嘴。你先把桌子上的烧饼掰碎放到碗里，羊肉汤就不会那么烫了。”爷爷说着给小金生递过来一块烧饼。
小金生学着爷爷的样子，把吊炉烧饼掰成一个个小块，泡进羊肉汤里。他吃了一口热烧饼，那烧饼蘸着羊肉和香菜味，带着被羊汤汁泡透的酥脆，味道更好。
李恒德一边喝着汤一边对小金生说：“不要那么着急，慢点喝，不够还可以去再添汤的，不加钱。”
在开封喝羊肉汤有个老规矩，那怕你只买一碗羊肉汤，喝完后可以随意添汤，免费，而且添几碗都行。潘记羊肉汤馆大铁锅内的汤非常地道，因为它不是每天都重新煮新汤，而是将常年累月熬煮的老汤存下来，反复熬，反复煮，每天凌晨就点火热锅，老汤已连续熬煮了数十年之久。熬羊肉汤的大铁锅内，每天除了添加碎骨头以外，还要放进一只整羊加熬，一直到这只整羊骨碎化，这样，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老汤无比醇香，吸引留住了一批批老顾客。
小金生此时尽情地享受那碗羊肉汤带来的美妙和愉悦，不知不觉中已有半碗热汤下肚，很快喝得满脸通红，全身大汗淋漓，痛快至极。
李恒德也很快喝完了大半碗汤，他随后抬起头一声吆喝：“伙计，添汤！”艾顺立即跑过来，给他们三人分别续添了热汤。
小金生抹了抹脸上的热汗，看了一眼爷爷李发旺，发现他正低着头喝着汤，但得很慢，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爷爷，您也快点喝呀。”小金生催促李发旺。
李发旺一边应着，一边又轻轻地喝了几口汤。他此刻心事很重。自从柳园口黄河大堤下来以后，他心里一直在担忧着目前的战事近况。他担心的是，眼下中国军队能否抵挡得住日本人猛烈的进攻势头，担心战火会燃烧到自己家乡来。他这次到来喝羊肉汤的主要的目的，是想向同乡潘老板打听一下情况。潘老板的女婿赵国保在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内任职，一定知道更多更准确的消息。
李发旺放下筷子，叫来店中的伙计小锁柱问：“潘老板不在店里吗？”
他话音刚落，一个高亢浑厚的嗓音从店门口传了过来：
“哎呀，李老秀才，您来了，好久不见了，欢迎啊！”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深灰色长衫的中年人，穿过小店内拥挤的顾客，快步来到了李发旺桌子前，双手作揖行礼。
“潘老板，见到你可太高兴了。”李发旺连忙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对潘老板作揖还礼。
“这是小金生吧？”潘老板放下双手后，摸着小金生的头，问李发旺。
“潘伯伯好！”小金生知道潘老板名叫潘振海，老家也在张江村，曾多次回村里去，小金生还常与他的小女儿潘美玉一起玩耍。
“是啊，小金生今年都13岁了，带他来柳园口看黄河。”李发旺说着，从旁边拉过一个方凳请潘老板坐下，关切地问他：“最近见到国保了吗，他回家来过吧？”
潘老板说：“见到了，他现在就在北边的河南大学住着呢。”
李发旺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人，轻声问潘老板：“不知道当前的战事如何，乡亲们都担心日本人真的会打过来。”
潘老板听后没有马上回答，他警惕地向桌两边瞅了瞅，然后把头凑到李发旺耳边说：
“听说战局不太好。国保他这些天也是匆匆回过两次家，形势好像非常紧张。现在开封周围已开来了大批部队，听说东边商丘的国军已经和日本人接上火了，打得很厉害。眼下开封城内人心惶惶，不少有钱人都带着家眷跑到洛阳和西安去了。”
李发旺听后，直楞楞地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局势会这么紧张，这么严峻。李发旺想了想，又接着问：“照你这么说，开封城也难保了？”
“谁知道啊，也不知这鬼仗是咋打的？前些时广播里还说国军取得了‘台儿庄大捷’，中国军队马上要大反攻了，好像很快就要把小日本打败了。也不知咋地，这战局一下子又变得这样紧张，小日本不仅打到了河南，而且快打到咱开封来了。从“七·七事变”到现在还不到一年时间，这小日本说打哪儿就打哪儿，咱都快丢掉半个中国了。”潘老板说起战局，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刚才，俺们在柳园口看到很多国军官兵在那里修工事，还拉来了好多大炮，周围都戒严了。”李恒德想起刚才在黄河边的见闻，也插了一句话。
“谁知道这开封城能不能守得住啊？不管咋说，这打起仗来最先遭秧的是咱老百姓。你们听说没有，去年底，日本人打下南京后，满城烧杀掠抢，一下子杀了好几十万人。你说，这日本鬼子真要是打到咱开封来，城里这么人，这么多老百姓，这么多男女老少可往哪里跑哇？小日本可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呵！”潘老板脸上布满了乌云，一边说着一边叹气。
李发旺听后一阵恐惶。这小日本真的要是打过来，那可不比国内的军阀混战，这一次可是外族入侵，是倭寇犯到家门口来了，他们给开封带来的可是刀光剑影的血腥屠杀呵。
李发旺和潘老板两个人面面相觑，在这紧张而难以预测的战局面前都不知该怎么办，内心无比忧虑。
“爹，你要账回来了？”潘老板转身一看，是大女儿潘美兰拉着小妹美玉的手从门外走了进来。潘美兰在开封城内邮电所上班，休班时，她常到店里来搭手帮忙。小妹美玉在开封南关的一所小学里上学，看样子，是妹妹放学后跟姐姐一起来到了店里。
潘振海指着李发旺三人：“美兰，快来见过李老秀才，这是他的儿子恒德和孙子小金生。”
“认识，认识，秀才爷爷，我爹和国保常说起您，国保还说李大爷是他的恩师呢。”
由于潘美兰常随着父亲和丈夫赵国保回老家张江村，知道李发旺是村里有名的“老秀才”。
“美兰，见到国保你告诉他，他家老人身体很扎壮，让他尽管放心。”李发旺说完，又对着美兰身边的小美玉微笑着问：“美玉，在学堂里学习咋样呀？”
“还行。不过秀才爷爷，我们学校明天就要放假了，我可以常到店里来帮忙干活啦。”小美玉落落大方地回答。她穿着上白下黑的学生裙服，整洁利落，显得十分乖巧，惹人怜爱。看到旁边的小金生，小美玉走到他身边，问他：
“金生哥哥，你们学校也放假了吗？”她和小金生十分熟悉，每次和父亲回张江村时，两人常在一起玩耍。
小金生对她说：“俺们学校已放假好多天了，放得是麦假。”
“金生哥哥，什么是麦假啊？”小美玉扑闪长着美丽睫毛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问。
“就是农村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学校的孩子都提前放假，回家里帮忙收割麦子。”潘老板对自幼在城里长大的女儿解释。
正他们在店中亲热地说着话，叙述乡情的时候，忽然，大街上传来“鸣—鸣—”的刺耳警笛声，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赶快趴在窗户上往外瞅，美玉和小金生还跑到大街上观看。他们看到，在警笛声中，几辆汽车向这边快速驶来，前边的黑色警车闪着警灯鸣笛开道，后边跟着两辆小卧车，最后是一辆大卡车，上面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士兵。此时大街上气氛紧张，交警来回奔跑着维持秩序。这个车队，在呼啸中从店门前快速驶了过去，朝北面的铁塔方向开去。
车队开过去后，围观的客人回到店里坐了下来，小美玉气喘吁吁地跑到父亲跟前说：
“爹，汽车向河南大学那边开去了，我姐夫不是也在那里吗？”
潘老板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潘美兰上前拉过小美玉，对李发旺他们说：
“秀才爷爷，您们吃着，咱们先忙去了。”说完，她拉着小美玉走了。
李发旺起身向潘振海告别：
“潘老板您多保重。如果形势真紧张了，实在不行就回咱村里避避。俺们明天一早就回张江村去，和村里的乡亲们合计一下该咋办。”
“等一等。”潘老板让伙计包了些羊肉烧饼交给李发旺：“让家里人也都开个荤。”他同时对一再推搡的李发旺说：“老秀才，我看咱们都要做最坏的打算。”
李发旺和李恒德再三向潘老板感谢后，拉着小金生出了潘记羊肉汤馆，向刘家胡同客栈走去。一路上，李发旺一再回头往北面的河南大学张望。他对那里太熟悉了，晚清时，他就是在那所大学的贡院里考取的秀才。李发旺觉得，这次到开封城里来，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见上赵国保一面。刚才他听潘老板说，赵国保正随着国军的部队驻在河南大学里，估计是在筹划准备当下的战事，也不知道国保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会儿在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