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体的，所以我只能伤害你，我们总不能伤害外人。”我这样对她说，她也会很感激地点点头。她竟然相信我的鬼话。但很快，连这样无聊的逻辑推理我也懒得去说了。她总是泪汪汪的也让我厌烦，像个讨债鬼。
秀男失去了基本的策略。她疯狂地奔向悬崖，不断地问，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她在我上班时间不断地打电话。她将编辑好的长篇短信发过来，使我的手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为此我只能惊马奔逃，一逃再逃。
我想甩了她。
不怪她。爱情是病。她不过是个病人。爱情把一种逃亡感带到体内。于是一种时刻被追捕的恐惧环绕四周。丁一禾与我讨论过《洛丽塔》。明明是个轻松的流氓故事，却让你感觉危险地透不过气。爱情让你觉得下一秒就要被追上，于是宁愿疯狂地奔向悬崖。爱情让人光辉照耀，自取灭亡；万事如意，一焚俱焚。
“你就离开我好了。我是不会离婚的，你是自由的，这是说好了的事，不是吗？”她发着抖，竖着耳朵听着我的话。我知道她痛苦，但我天性爱怀疑。人应当默默地痛苦，人前的痛苦总有张扬、放大、宣传的嫌疑。我横着心，让自己不动声色地怀疑她痛苦的真诚和深度。
“你别这样说，求你了。我是真的。别说永远不会，总有一天……”她抽噎地说不下去了。
“还是说清楚为好。以前是我不好，我在骗你。现在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
她咬着下嘴唇，突然像头野兽一样冲过来。盯我一眼，打开衣柜，将我的几条内裤塞进塑料袋，“滚出去，滚！”
我提着塑料袋，倒有几分轻松感。似乎这正是我想要的。被憎恨让我觉得舒适和轻松，就像被爱让我觉得烦躁和苦恼一样。你得清醒自己到底是哪棵葱，而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赖、一个坏蛋、一个贱骨头。我不配什么情深似海、感天动地，享用不了带着奶腥味儿的忠贞不渝。我就这样走出了她的房间。而走到二楼时，秀男又奔了下来。或许是怕惊扰到周围的邻居，她没有一点声音，但那大剂量的哗哗流下的眼泪在默默中，凄凉透了。
我们又回到了床上。肉体再一次温暖了我们，团结了我们。
“再讲个你们家乡的故事吧。”秀男微笑地看着我，笑像一朵苦涩里开出的花，在脸上摇摇欲坠。
老家的每个屋子里，都活着一条大蟒蛇，据说是这家的老祖宗，有次我一觉醒来，它就盘在房梁上看着我……
我们过年的时候，有一种占卜的方法。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各提着簸箕的一端。大家轮流来求自己的心愿。簸箕有时候点头，有时候不动。
“你求的什么？”
自然是高中金榜之类。我没有好的故事了，剩下的都是离开家乡闯荡世界的财富传奇。而且，我必须得走了，到了我答应你回去的时间了。
现在我能清楚地记得，那一次的离开很异样。那是十点多了，我登上鞋，我们拥抱，我抹了抹她一头四散的头发，把它们勉强卡到她耳后。她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串震颤的呼吸——那个住着一对翅膀的喉咙。我走出门，秀男在门缝里给我半个镇定的微笑，门轻轻地关上了。过后我也常常想象着，她是在门前蹲下就哭起来了，或者挪了几步趴在蓝白格子的单人床上呢。无论如何，那只有她自己听着她的痛苦了，这一次她合了我的意。她也不开灯，那翅膀哆哆嗦嗦地一起一伏，楼上的空调管道坏了，水坚定地嘀嗒着，一直到天亮。
桌上多好的饭菜。
你尽好妻子的责任。你微笑着过日子。你不离婚。你等着浪子回头。
其实你并没有秀男想象的某种魅力，也没有天大的本事。其实秀男只要能安静地等待，我或许真的会离婚。然后呢，跟她结婚。然后呢，也不过如此这般。这正是我犹犹豫豫的根源。我被生活分成了两半。不，我早被生活变成了一个混沌体。我没有坚定的信念。我坚信失败是一切的最终结果。我不相信任何人。最不相信的是我自己。我觉得每个煞有介事的决定都是人自娱自乐的笑话。我只能约摸朝着最于己有利的方向滑动。我决计什么也不做。而那个心里的魔鬼总是背着我另有打算。它期待着奇迹。或许秀男是个爱的圣徒，她会缠着我，绝不放手。她会带给我奔跑的动力，带着我冲到一个未知的终点。也许我会欣喜地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原来不是这么破碎和难堪，原来我们可以战胜自己，在一束澎湃的阳光下享用无尽的欢乐。
没有奇迹发生。
秀男不再找我了。
你把我们的结婚照摆在床头，明明是对儿幸福的小夫妻。你要是像我一样这么清楚地看到，老天爷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一定能过得更轻松。虽然你确实除了按部就班地生活，对我无计可施。我完全不跟你说话。对于你，我连厌恶的情绪都丢开了。但相信我能猜到，你可能总是在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的想法永远能让我泛起一阵阵的沮丧和无奈。
秀男还是没有找我，这没什么不对。这不正是一个四平八稳的结局吗？其中的一个熬不住了先离开，天平重新恢复了平衡。又一周，又两天，又一天……秀男并没有如我所愿逐步消失淡去。我开始觉察，不知何时，我的体内早被悄悄注入了一股别样的东西。它本不属于我，却轻轻混进血液，参与了血液的奔流，在血液中兴风作浪。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终于在每天每时都紧紧抓住了我。
手机关机。
时间到了周六。是的，你就快知道我醉酒的缘故了。是的，臭屎堆般的黑色星期六。就在这个星期六，我一睁眼，觉得秀男真的从我体内抽身而去了。虽然她无数次都想决绝地离开我，不管是很干脆地关门还是愤怒地叫喊，我都胸有成竹，面无惧色。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会回来的。我的预感每次都应验，每次都以我的预料获胜而告终。
但是这一次，我有些心慌了。
她没有再回来，没有再找我。我查到她的公司电话。终于有个热心肠接了我的电话说，你找对人了，我是秀男的老熟人。这只高八度的报喜鸟儿，在电话中就让我感到了她的呼吸和欢喜，“您是她朋友？哈，秀男一定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结婚啦。没错！没错！过上幸福生活了，终于跟我们总公司的老总结婚了！我们都没想到秀男有这样的福气和能耐，老总就来这里视察一次，她就成功了……”
五雷轰顶！如同强流的电击就在我的脑门上。
这一刻，血液漫过理智，我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我应当复制父亲那样的勇气，去斩断一节小手指吗？就在想这话的当儿，我发现我用的是无厘头的思维和语调。真有些好笑，在办公室里木了一会儿，我面色平静地走回家。陈洁惠的影子在电视机前，我没有管你，我走进卧室。我又走出来。我应该有酒，它们在哪儿呢？电视机下面的柜子。撕开盒子。“你要干什么？”是你在问我吗？我抱着盒子走进卧室，插好门。我吞了一口酒。它冲向从胃涌上来的痛苦，两军相战，疼在喉头相遇了。
这一刻，我觉得我清清楚楚明白，这是另一个时代了。金钱治好了她的疯狂。也许我们有足够的钱，我们的一切毛病都能痊愈。如果血液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物质，那么钱也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物质。至少爱情是根治了。紧接着，染上别的毛病，我不管，只要是别的，不是现在这样的疼痛，就行。秀男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她一定是因为怕疼，她得让自己一头冲进花花世界去。
秀男，一幅大师的素描，笔法简略却处处留情……
而这是另一个时代了。大师的素描被无耻的后现代拼贴毁掉，但却又以戏谑的方式热热闹闹地重生了。我看到粉色嘴唇绿色头发的梦露，绿色嘴唇粉色头发的梦露，一墙五彩缤纷的******，一个世界千奇百怪的秀男。这是个没有悲剧的时代，我的醉酒也不过是个匆匆转场的闹剧。
现在，我这个常胜的流氓无赖，就要活不下去了。让我死掉吧，死亡。死亡为一切都穿上了一种得体的衣服，亲切而类似。
可是哦，我却又活了。被我可爱的妻子，永远原谅我的妻子，你，送进了医院。被某个极具魅力的医生救活了。救活我甚至没费什么力气，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下去了，而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个要死要活的醉鬼。只有你抓着我的手，看起来像一个在丈夫临终前悲痛的妻子那样圣洁。随你好了。你双手抓着我，偶尔腾出一只手来抹眼泪。我听到你边哽咽，边尽职尽责、匆忙苍白地跟爱管闲事的仲裁者解释生活和世界。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客人太多了。他本来也可以不喝，但有些人情就是不能推掉的……”
我哈哈大笑。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在眩晕里看到日光灯管，看到你熬成了黄脸婆、黑眼圈。我闭上眼，我看不见，我要醉下去，我听不见，你确实让我羞愧，你痛快了吧，我都要把我为秀男撕心裂肺的痛苦分一点为你了，我都想做你妈那只猫，蜷在你身上睡大觉了……
前几天，丁一禾应你之邀来医院看我。面对我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太小看爱情这玩意儿了。你混淆了一个概念——不高贵的东西，不一定不具备力量。爱情的力量以它的美为掩护，轻易毁了你。”我懒得听她教诲，便闭着眼睛不看她。可她的话却像****一样堆在我生活的路边上：“你放心，我倒不想奚落你。虽然我答应陈洁惠来劝导你。我也不觉得你需要我的劝导，你自然会好起来，跟所有人一样。生活就是这么尴尬、无奈，也算是福气。但现在，我认为你或许应当重视那个隐喻。这老婆不错，健健康康过日子吧，你又不是作家，你可以选择幸福。”
陈洁惠，你大约在周五就读到我给你写的这些了。那时你可能正在家里做一周一次的女仆工作，你发现它躺在电视机上，你一定放下拖把，迫不及待地要看它吧。现在你看完了，你的手在发抖——哦，那只烧焦的手。我想笑，对不起。眼泪也流了吧，但你放下信，系上了头巾，继续拖地。你在想我写这些是故意气你的。这几天天气有些燥热，你在想，你的丈夫很优秀，研究生，副科长，对你也不错，只不过有时候喜欢开开玩笑，这一次不过是一个大玩笑。你越来越用力地拖地，地板越来越亮了。你从地板上看到你的苦瓜脸，你自己都觉得很难看。你敢说你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儿恨我吗？哈哈，放心大胆地恨呀，我真的搞不懂，做一个贤惠善良的人对你怎么如此有魔力。
拖完了地，你一定又把信纸翻回去，逐字逐句又读了一遍，然后确认这是个爱编故事的调皮男人的游戏，胡扯八道，不知所云。你趁那些文字还没像小虫子那样爬进你脑袋，就把它立即撕掉扔到一边了。
我料定你还是决定原谅我。未来依旧可以美好如初。
到这儿，还有一个属于我家乡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没有讲给你听过，没有讲给秀男听过，也没有让丁一禾的耳朵享受过这故事。更没有对那个不知道到了哪儿的吉娃娃讲过。看在你总是把原谅当成大礼送给我的夫妻缘分上，看在反正你也听不懂，就像我给你一块黄金你会认为我给你了一块****而把那黄金重新还给我的安全上，我就最后讲给你听吧。在我农村的老家，通常不养你家那样的肥猫，而是养一只忠诚的狗。它有警觉的耳朵和矫健的体魄，我老爸很欣赏它，当然，不是搂搂抱抱那种。这狗在我家生活了十几年，相当于人活到了八十岁。在这十几年中，每天早上，它都一早起床，出门四处游荡，在晚上关门之前，我们会等它回来，给它喂食，然后招呼它钻窝睡觉。信不信由你，这只狗会捉老鼠会捉鱼，经常在我们家门前的河边走来走去，不断地衔回来一条一斤几斤重的鱼放在我爸脚边（有时是我的脚边）。你说，这是一条好狗吧，可不料有一天它却走丢了。它如往常一样早出而没有晚归，为此，我们一家人四处寻找，村里村外，河边山下，黑夜白天，找到天东地西，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它。
它丢了。
我们在一次次的失落后，就不再找它了。几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里，它又突然出现了，它果然找到了家。但可笑的是，它在河对岸。它隔着河望着我们，兴奋又迷惘地吐着舌头，并一个劲儿地，汪，汪……
最近我总做一个梦，梦到我就是那只狗。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家，却发现自己在河对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