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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3)

“领导都在县上开会哩,家里都是吃粮不打仗的人。”

“老郭去了哪?”

“老郭出来就没再进会议室。”

队长的脸色很难看,变得又白又黑,耷拉着的双手微微有些抖。大家眼看着管民政的老头锁了会议室,从面前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下,二截院里彻底静下来,连一个公社干部也没有了。

这时候,突然我的叔伯哥跑了过来,说看见管学校的老郭和一个副书记去食堂啦。

“走,到食堂去。”

随着话声,转眼就拥到了食堂门口。不想食堂门紧紧反闩了。谁突然叫了句:“我看见老郭还在食堂里!”

“老郭,你出来!要吃死到里边吗?”

“操!滚出来,哄骗了我们大半天。”

“听说你儿子门门不及格,也被高中录取了,凭******啥!”

……

就这当儿,万也不能料到,我二姐、雯淑和雯淑她爸却突然从墙角拐过来,站在了食堂的窗子下。这时我才想起,一天不见我的二姐了。

雯淑她爸毕竟是书记,队长和我爹一见就站着不动了。

队长一见雯淑她爸,一下就从人群中挤出去,“书记,那一亩半地我们不要啦,可你说清楚,为啥儿我们瑶沟的娃子就他娘的不能念高中!”

雯淑她爸看了他一眼,把嗓门拉开来,说:“你们这样在公社机关折腾算啥儿事情?录取工作有问题,你们折腾就对了?都回去回去回去吧,到啥时候,也不能以错对错。我只给你们说一句话——有我女儿雯淑念的高中,就有你们连科念的高中。”

我们都怔着。忽然觉得闹了一天的事,书记一句话解决了。

队长有点不相信:“你说话可当真?”

雯淑她爸笑了笑:“不要总觉得别人都不正经嘛,说到底不就是多收一个高中生?可你这个当队长的咋兴这样,这叫干啥?今天先不说,让大家都回去吃饭,我再找你谈。”

终于,我读上高中了。

去上学的前几天,娘说没有雯淑,我就不能读书;说人在世上,不能没有良心。为了感谢雯淑,爹娘决定要请雯淑吃顿饭。

请雯淑吃饭是在开学的头天后晌。爹把破猪圈棚上的一根椽子扭下来,到镇上卖了1块1毛钱,割了一斤半肥瘦相搭的猪肉。娘去七婶家借了满满一碗白面,擀了一大片面条。娘把面条擀得又薄又筋,就像一片白云落在擀面桌上。还擀了两块红薯面片儿,很厚,如同两块用了几年的蒸馍布。

雯淑是吃过午饭就到我家的,二姐那几天忽然忙着绣个东西,我就和雯淑在院里石桌上打了一晌旧纸牌。我们打“交公粮”,打“大压小”,大王、小王总是在我手里,输的总是她。输急了,她就一脸愁绪地看着我。

“你运气真好……”

我向她笑笑。

“下次你肯定起到大小王。”

果然,她就起到了大小王,她就赢了。后来一盘一盘她总赢。赢得烦了,她就把牌扔在石桌上:“你能叫我不赢吗?”

我说:“能。”果真她就再也赢不了。后来,她发现我洗牌时总是在牌中做手脚,气得把一把牌摔在了我脸上。这时候,爹回来了;大姐也从屋里扶墙出来坐到了日头地,二姐也去帮着娘炒菜下面条。不一会儿工夫,二姐就在灶房叫:

“连科,给雯淑端饭吃。”

我进了灶房,二姐捧着一碗面条递给我。

那面条好白,好细,紫色的肉块和青绿的小菜像一棵盛开白花的梨树上的几片青叶和果子,清清爽爽,照人眼目。那肉的香味,一股劲儿往我的鼻子钻。我看了看桌上,那儿还有半碗白面条。娘立马瞪我一眼,说:“是你大姐的。”

我把那一碗面条端给了雯淑。

“吃吧,好多肉……”

雯淑接过面条,忧愁一阵,递给我爹。爹连连摆着手说:“先吃先吃,一会儿就又捞上了。”

我坐在雯淑的对面,慢慢整着石桌上的纸牌,看见她吃得并不滋润,像病人吃药一样,半晌才吃了几嘴。我问她咸吗?她说不咸。我说不好吃?她就忽然把碗从嘴边拉回来。“我想吃红薯面条……”

爹说:“白面好吃,白面好吃,专门给你捞的。”

雯淑说:“我不爱吃白面……我有好几年都没有吃过红薯面条了……”

我觉得很尴尬。

我们一家人都觉得心里不是好味儿。二姐从灶房出来,说雯淑妹妹爱吃啥就让她吃啥吧,让她吃个新鲜,就给雯淑换了一碗蒜拌的红薯面条。

雯淑退下的那碗白面条,二姐端给了爹,爹到灶房,一分四份,我、娘、二姐,都各吃了一份。好香啊!我一口气就给吃下了,就如喝冷水那么快。接下去,就都开始和雯淑一道吃红薯面条,满院都是“吸溜”的声响。没想到,雯淑吃了一碗,说不够,竟又吃了一碗。她说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那天,我吃的格外多。最后快吃完时,大姐在上房门口叫:“小弟,过来。”

我端碗过去了。

大姐的面条碗里有七八块特意拣出来的肉,她一下倒进了我碗里。

我说:“姐……我不吃。”

大姐说:“吃吧,姐腻油。”

我就吃了。我吃时,姐看着我的嘴……

吃罢晚饭,日头还没落,娘把那一斤半肉上的一半白肉炸了油,趁油锅炒了两碗黄嫩的玉蜀黍,摆到石桌上,到外边找鸡了。大姐怕日落后天凉腰疼,早早进屋上了床。爹不知去了哪。院里又是仅余我、二姐和雯淑。我们仨围石桌坐着,吃着炒蜀黍,比上次烧蜀黍吃得还要香。其间,二姐和雯淑说了很多话。

二姐说:“以后你和连科又是同学了。”

雯淑说:“我们同学同班同桌已经六年啦。”

二姐说:“连科不聪明……”

雯淑说:“比我聪明,还比我用功。”

二姐说:“学校离镇上远,你们要相互帮着。”

雯淑说:“其实论大小,我该称他叫哥的。”

二姐说:“哪天连科不好了,你来给我说。”

雯淑说:“他不会不好的……”

她们一句一句,我很没趣地坐在一边,听得脸上又臊又热。到末了,雯淑忽然说吃得太饱了,就用胳膊肘儿顶着肚子,搓着手上的油。二姐让我去舀了一盆水,又打发我去灶房替娘收拾炒玉蜀黍的锅。

我去了。

雯淑在外洗着手,二姐从口袋取出一个手绢放在石桌角,到灶房又指派我干了几样别的事。完了,要出门时,我看见雯淑洗完手,抖开二姐的手绢擦手时,呆呆地看着手绢不动了。

我也愣在门口不动。

那手绢是天蓝色,两半相连成方,左一半用红丝金线绣了一个日头,右一半用淡青粉白丝线绣了一个月亮。

看不见雯淑的神情。她背对着我,只见她那细小白嫩的脖子,忽然间慢慢红起来,终于红得如一段竖在白光下的红萝卜。她久久看着,不动。姐在我身后,也不动。到末了,雯淑就把两半手绢间的红丝线扯断,将绣有月亮的那半面手绢慌慌张张塞进兜里,把绣有太阳的半面手绢叠成原样,放在了石桌角上。

二姐从我身后挤出来。

雯淑起身说:“二姐……我该回家了。”

这是雯淑第一次称我二姐为二姐,二姐没敢答应。她只是上前拉着雯淑的手说:“妹妹,委屈你了……不求真的,只求你能念着他,能在高中毕业了,帮他谋个前途……”

雯淑咬着嘴唇,朝姐点了一下头,眼圈红了。她走时,二姐用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余剩的炒玉蜀黍装进去,让她带回去给爸妈吃新鲜。

送走雯淑,二姐回来把那半面绣着太阳的手绢塞到我手里,说:“弟,不要想得远,不成的……你要把心思用到学习上。让人瞧起,就要功课好……”

我看着二姐,哭了。我真想给二姐跪下磕个头,说放心吧姐,弟会努力读书的……

县第四高中负责三个公社的高中教育,所以坐落在距田湖镇十余里外的一个河岸上,不靠村,不沾店,孤零零地几排红房子,一道土围墙,就成了三个公社的教育中心。

开学那天,学校十分忙乱。我和雯淑,还有同镇的几个学生,是雯淑她爸,派了一台“40—型”拖拉机头把我们送去的。我们几个人钻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听着柴油机“嘣嘣嘣嘣”的震耳声响,心里是那样的欢快。到学校,拖拉机头停在学校的篮球场,我们一个一个跳下来时,好多学生都围过来看我们。这当儿,我们感到,我们是那样骄傲——

我们,是从镇上来的;别的人,都是从四乡来的。

拖拉机要走了,驾驶员探出头来。

“几点来接?”

我们不知道高中几点放学,就说你早些来嘛!驾驶员点点头,调头回去了。从柴油机烟筒里喷出的黑烟伴随着“嘣嘣”的声响,飞向空中,由小变大,由浓转浅,淡化开来,像一行大雁的影子在半空飘动。这时候,当我们回过身来,看到球场两侧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墙壁标语时,看到“新生报到处”的指示牌子时,看到满身灰尘、从乡下背着被子报到的新生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是新的一届高中学生了!

这样,我的学生生活又重新活灵活现地开始了。

开学的第一天,惯常都是十分零乱。报到、交学费、登记、签字,干完了这一切,就是分座位。新指定的班长吹了一声哨子,我们都从四处跑来。班主任吆喝着,要我们按高低个儿站一行。我和雯淑在教室检查了一遍桌子,发现第二行中间一张桌子又新又长,黄漆光润发亮,雯淑扳着指头算了算,说我们站在第十七、十八的位置上,就拉着我的手跑出教室去。

同学们都已站好队形,正面对着我们,看到雯淑无所顾忌地拉着我的手,所有的目光都有些异样。那目光里,一半是猜疑,另一半是嫉妒。从这猜疑、嫉妒各半的目光里,我看见了雯淑的出众:她身材灵巧,穿着入时,面肤白净,是书记家的女儿……一句话,她比别的女同学漂亮;她是农村的城市姑娘。

我从她手里抽了一下手,没抽掉,她反而抓得更紧了。仿佛,她是有意这样给人看。站在队列前边,她就那么抓着,查点了人数,拉着我挤到了十六号后的位置上。

班主任过来看看我:“你个高。”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到了二十几号的位置上。我觉得我没有那么高的个,左右看看,又觉得站在那儿很合适。于是,终于明白:我不能和雯淑坐一张课桌了,我长高了,我成了一个大孩子。

不过还好,我分在第三排,雯淑正好在我的前边。我们都很高兴。

她说:“看不出来,你原来比我高。”

我说:“新长的个。”

她很快乐:“你就应该比我高。”

这是开学第一晌做的事情。分完座位,同学们为分到好的桌椅快乐一阵,为分到差的桌椅苦恼一阵。就餐时,那些家境好的同学就去买饭票了;自己起灶的山里同学去垒锅台拾柴了;附近的走读同学回家吃饭了。因为镇上的历届高中生都是走读,自然我们也是走读。上午十点四十分,我们走出校门,到公路上去等“40—型”拖拉机头。拖拉机要到中午时才来,我们就坐在公路边的几块红石头上,轮流唱歌。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东方红》,唱《心中的太阳永不落》,唱《大红枣儿甜又香》,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唱……所有我们会唱的歌。那时刻,我们心明如镜,生命又明又亮。日头高悬在头顶,就像献给我们的一团金子。面前坐落在田野上的红房校舍,如同老师在我们作业本上画的一条红线一般,清爽醒目。校舍后的河流,在日光下反射着光流,仿佛是一条弯曲的玻璃带儿,把我们学校缠起来;背后的耙耧山脉,满目秋色,一阵一阵飘来秋天浓郁的香味……实在是,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纯净。有的同学,已经吃过午饭出来闲转了,他们友好地问我们为啥不回家,我们装着没听见,由雯淑领了个头儿,唤声“一二”,就齐声高唱《长大当个好社员》。

太阳出来红艳艳、红艳艳,

公社社员到田间、到田间;

我也扛起小锄头,

跟着爸爸学种田,

跟着爸爸学种田。

叔叔阿姨笑开颜,

夸我人小意志坚;

问我长大做什么?

我说当个好社员,

我说长大当个好社员。

唱完了歌,已是十二点半。我们高兴地挨着饿,眼瞅着公路东线。长途客车、货车、“东方红”拖拉机、“小四轮”,一辆一辆从我们面前开过去,硬是不见镇上的“40—型”。

到午后一点钟,“40—型”总算开过来了。我们都十分生气,盼望着雯淑能训司机几句。不想司机一停车,跳下来,就连连道歉。

“让你们等久了……饿了吧?下次我一定早来。今儿……没想到,我弟弟……服毒了。他和你们一样,考上高中啦,也接了通知。可前天公社忽然又说,不让他读高中了。今天看到别人到校报到,就喝了老鼠药……”

我心里一沉。

大家谁也没有再说话。

路上,司机把拖拉机开得很快。

我问:“你弟弟,咋样?”

他说:“在医院,还有救。”

我和雯淑商议说,我们一定要抽空去医院看看他弟弟。

不消说,读高中的生活是一段苦涩难忘的岁月。“40—型”拖拉机接送没有几天,雯淑她爸就给她买了轻便“永久”牌自行车。这样,我们就没车接送了。

那天早上,我们按惯例在镇街上等车,到了往日登车的时候,拖拉机没来,雯淑却推着自行车出来了。她一看大家,不好意思地说:拖拉机出长途拉煤了。一句话使大伙慌了手脚。明摆着,步行到校非迟到不可,如此,大伙有的回家借了自行车,有的到公路边拦截汽车,有的干脆就吊在拖拉机后边车厢上,一吊十几里。余下我,本来也想搭个便车或步行到校,不想雯淑把自行车往我手里一塞:“你带着我。”

我说:“你先骑车去吧!”

她说:“你不知道我不会骑车子?这两年高中要靠你来带我了。”

我说:“我来教你骑。”

她一摆头说:“我不学,就要让你带着我。”

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往后每天的上学、放学,都是我骑车带她,到镇街十字路口,她再把自行车推回家去。学校的课程,安排得并不十分紧张,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些主课好些,而那些生理卫生、植物常识、音乐、体育,学校本身也似乎并不看重。只是我二姐总是说我:既学了,都要学好。

夜间在家,父亲让我去干活,二姐也总是说:“他有作业,我去。”

有时没作业,我就老实说:“我去吧二姐,没作业。”

这时二姐准瞪我一眼:“没作业就复习功课嘛。”

二姐督促着,我的功课就一日好似一日。期中的一次测验,除音乐和体育,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雯淑平均在八十分以上。不过,她的音乐是一百分。音乐考试是随便唱支歌。她唱的《杜鹃山》选段,唱到“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黄连苦胆味难分……怎忍心旧伤痛上再添新伤痕”时,好多同学哭了。老师也红了眼,就给了她一百分。

回来路上,我说你把同学们唱流了泪。

她说同学们不是因为我唱得好才流泪的。

我说是的,大家的书,都读得难。

这样说着,她忽然就从自行车架上跳下来:“连科哥,你对我不好。”

我一怔:“咋了?”

她说:“初中时你辅导我功课,到高中你就不再管我了。”

我说:“你考得不错呀!”

她说:“女生中有三个都比我的分数高。”

这样,我们就约定,每周我辅导她两夜功课。她家用电灯,她的屋里还有小台灯,自然,这两次都应到她家,可她硬要夹着书本,走二里路,到我家里来。到了辅导功课的时候,娘总把灯芯最粗的油灯让给我,给灯里添足煤油;二姐总要给我们弄点吃的,或炒玉蜀黍,或烧红薯,再或是煮山果。到了该睡时,我就出门送她,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分手时,她总说:“我不想回家。”

我说:“回吧,夜深了。”

她默一会儿说:“我爸妈不像你爹娘那样对人好,他们每天只想怎样才能调到县里去……我也没有姐……”

到这儿,我就像哥哥一样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小冰手暖得热温温的。

第一学期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临近期终考试的一天,我病了,却发现了雯淑的一点秘密。病因很简单,昨儿夜送雯淑回家晚,着了凉,发烧,二姐代我到镇街十字路口等雯淑,说我不能带她上学了,请她自己设法去学校。从镇上回来,二姐给我买了退烧药,就和爹娘下地了。吃了药,我坐在大门口一边晒暖,一边演算数学题,在地上用棍子画了一片。期间,无意地抬了一下头,看见远处有个姑娘,骑着车子朝我家飞过来。那车子骑得快极了,很像一只燕子射在半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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