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从燕园离去的人,难免沾染些泉石烟霞的癖好。清晨在翠竹下读书,黄昏在杨柳岸边散步,习惯了,自然觉得燕园的朝朝暮暮,和那一木一石融在一起,难以分开。在诸般景色中,最容易萦绕于人们思念的,大概是那湖光塔影的画面了。
但若真把这幅画面落在纸上,究竟该怎样着笔,我却想不出。
小时候,常在湖边行走。只觉得这湖水真绿,绿得和岸边丛生的草木差不多,简直分不出草和水、水和草来;又觉得这湖真大,比清华的荷花池大多了。要不然怎么一个叫池,一个叫湖呢。对面湖岸看来不远,但可要走一会儿,不像荷花池一跑便是一圈。湖中心有一个绿色的小岛,望去树木葱茏,山石叠翠。岛东有一条白色的石船,永恒地停在那里。虽然很近,我却从未到过岛上。只在岸边看着鱼儿向岛游去,水面上形成一行行整齐的波纹,"鱼儿排队!"我想。在梦中,我便也加入鱼儿的队伍,去探索小岛的秘密。
一晃儿过了几十年。这里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我在经历了人世酸辛之余,也已踏遍燕园的每一个角落,领略了花晨月夕,四时风光。末名湖,湖光依旧。那塔,应该是未名塔了,但却从没有人这样叫它:它矗立在湖边,塔影俨然。
它本是实用的水塔,建造时注意到为湖山生色,仿照了通州十三层宝塔的式样。
关于通州塔,有许多优美的传说故事,而这未名塔最让人难忘的,只是它投在湖水上的影子。晴天时,岸上的塔直指青天,水中的塔深延湖底。湖水一片碧绿,塔影在湖光中,檐角的小兽清晰可辨。阴雨时,黯云压着岸上的塔,水中的塔也似乎伸展不开。雨珠儿在湖面上跳落,泛起一层水气。塔影摇曳了,散开了,一会儿又聚在一起,给人一种迷惘的感觉。雾起时,湖、塔都笼罩着一层层轻纱。
雪落时,远近都覆盖着从未剪裁过的白绒毡。
月夜在湖上别有一番情调。湖西岸有一座筑有钟亭的小山,山侧有树木、草地和一条小路。月光在这儿,多少有些局促。循小路转过山脚,眼前忽然一亮,只见月色照得一片通明,水面似乎比白天宽阔了许多,水波载着月光不知流向何方。但那北岸树丛中的灯火,很快显示了湖岸的线条,透露了未名湖的秀雅风致。行近岸边,长长的柳丝摇曳着月色湖光。水的银光下是挺拔的塔影,天的银光下是挺拔的塔身。湖中心的小岛蓊蓊郁郁,显得既飘渺又实在。这地面上留住的月光和湖面上的不同。湖面上的闪烁跳跃,如同乐曲中轻盈的拔弦;地面上的迷茫空灵,却似水墨画中不十分均匀的笔触。
循路东行到一座小石桥边,向右折去,是一潭与未名湖相通的水。水面不大,三面山坡,显得池水很深。山坡上树木茂密,水边石草杂置。月光密树中照进幽塘,水中反射出冷冷的光,真觉得此时应有一只白鹤从水上掠过,好为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诗句作出图解。
冷月有知,当能告诉我们从建园起这里发生的各种悲剧。鹤影诗魂,难逃封建统治的魔掌。更不说这湖山中渗透的民脂民膏,埋葬着的累累白骨了。这园初建于乾隆年间,原名淑春园,是当时军机大臣、一等公、权臣和的私产。"芳园筑向帝城西",那时颇有些达官贵人在这一带经营园囿。燕园北部的镜春、朗润、鸣鹤诸园,都是私人园林,现已融入燕园,成为一体。园外的蔚秀、承泽两园还自成格局。园内西南部的勺园,五十年代初还有这地名,我还到过其中的亭榭,只不知是否米家旧物了。后来因建筑过于陈旧而拆除。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北京大学迁至燕园后不久,在那一带造起了校医院,许多年来,为北大数万师生员工治疗疾病。勺园以北原有一片稻田,想必设计园林的人也想要一些"稻香村"的天然野趣,现正在修建留学生楼,以接纳各国学生。这都是大好事!
然而切莫忘记,封建制度以后我们还经历了半殖民地时代。从那幽塘边上行,到了千百竿翠竹掩映的临湖轩,那便是当初燕京大学的神经中枢了。到此时已不必仰仗月儿,亲身经历过的大有人在。燕大于一九二六年从城内迁此。同年,在抗议北洋军阀卖国行径的游行中,便有燕大学生惨遭杀害。三十年代中,多少满怀革命理想的青年,离开了湖光塔影奔向延安;四十年代中的动荡、忧虑、苦痛和欢喜的岁月,虽然没有给这里的景物留下痕迹,却写下了中国人民的丰功伟绩。从圆明园废墟搬来的各种精美雕刻,西门内的华表,办公楼前的麒麟,永志着侵略的大火。我们的祖国毕竟结束了贫弱、愚昧的日子,向富强的道路做出准备动作了——这一切,得来是多么不容易呵!经过各种凄风苦雨的湖光塔影,今天应该为祖国的富强作出新的见证了。
又是清晨的散步。想是因为太早,湖畔阒寂无人,只有知了已开始一天的喧闹。我在小山与湖水之间徐行,忽然想起,这山上有埃德加·斯诺先生的遗骨,我此时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斯诺墓已经成为未名湖畔的一个名胜了。简朴的墓碑上刻着"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的字样。这墓地据说原是花神庙的遗址。湖边上,正在墓的迎面,有一座红色的、砖石筑成的旧庙门,那想是原来的庙门了。
我想,中国的花神会好好照看我们的朋友。而朋友这个名词所表现的深厚情谊正是我们和全世界人民关系的内涵。
站在红门下向湖中的岛眺望,那白石船仍静静地停泊在原处,树木只管各自绿着。但这几年,在那浓绿中,有一个半球状的铁网样的东西赫然摆在那里,仰面向着天空。那是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用来接收其它星体的电波。有的朋友认为它破坏了自然的景致,我却觉得它在湖光塔影之间,显示出人类智慧的光辉。儿时的梦在我的眼前浮起,我要探索的小岛的奥秘,早已由这架望远镜向宇宙公开了。
沉思了片刻,未名塔的背后已是一片朝霞。平日到这时分,湖边的人会渐渐多起来。有人跑步,有人读书,整个湖上充满了活泼的生意。这时却只有两个七八岁的学生在我旁边。他们不知从何时起,坐在岸石上,聚精会神地观察水里的鱼。我想起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孩子才有时间清早在水边留连。
"看!鱼!鱼排队!"他们高兴地大叫大嚷,一面指着水面上整齐的一行行波纹,波纹正向小岛行去。
"骑鱼探险去吧?"我不由得笑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冲我眨眼睛,又赶快去盯住大鱼。我不只知道这个,还知道这小岛早已不在话下,他们的梦,应该是探索宇宙的奥秘了。
我怕打扰他们,便走开了。信步来到大图书馆前。这图书馆真有北京大学的气派。四层楼顶周围镶嵌的绿琉璃瓦在朝阳的光辉里闪闪发亮,正门外有两大片草地,如同两潭清浅的池水。凸出的门廊阶下两长排美人蕉正在开放,美人蕉后是木槿树,雪青、洁白的花朵缀在枝头。馆门上高悬"北京大学图书馆"七个挺秀的大字。这里藏书三百二十万册,有两千左右座位,还是终日座无虚席。平时,每天清晨,总有许多人在门前等候。有几次,这些年轻人别出心裁,各自放下装得鼓鼓的书包,由书包排成了长长队伍。书包虽不像鱼儿会游泳,但却引导人们在知识的活水中得到营养,一步步攀登高峰。这些年轻人中的一部分已经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用学得的知识从事建设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来这里学习,汲取知识的活水。
这时,我虽不在未名湖畔,却想出了一幅湖光塔影图。湖光、塔影,怎样画都是美的,但不要忘记在湖边大石上画出一个鼓鼓的半旧的帆布书包,书包下压着一纸我们伟大祖国的色彩艳丽的地图。
(选自《旅游》1979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