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起的事,也就七八岁时的光景,再往前便混沌一片模糊不清了。七八岁应该上学了,家里虽然穷,但还是用五十斤谷子抵一年的学费送我去念私塾。正规学校那时只在城里有,我们管那叫“洋学堂”,我们村子里只有私塾,教书先生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听说以前中过秀才,清朝早没了,他还留着小辫子穿马褂,那模样怪怪的,挺吓唬人,平时我们村大人小孩见了他都得恭敬地停下来喊“先生”。第一天上学新鲜,所以印象深,先生在黑板上写的两个字“天、地”,我到现在也没忘。第二天学的什么就想不起来了,再后来就学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记不住,打手心,我就不喜欢了。我爱漫山遍野跑,抓蛐蛐,捉泥鳅,斗蟋蟀,那多自由自在呵。
我性子野,那是因为打小就没人管。我父亲在我出生几个月时就死了,说是病死的,什么病,怎么得的,也许有人告诉过我也许没人说,反正我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倒是爷爷的一番话不用想也记得清清楚楚。我爷爷说我们姓朱的原是村里大户,后来人丁凋零,反而排在了外迁来的姓郑的姓周的后面了。这话不是爷爷乱说,要不然我们村怎么叫朱家村而不叫郑家村或者周家村?我爷爷他那辈还有四个亲兄弟,可是到了我这一辈,我的堂兄弟加起来也只有四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爷爷说没准是我哪个老祖宗做了什么缺德事,结果报应在后辈身上。“孙子,你给我记住了,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是要断子绝孙的!”爷爷说这话时哭得那凄惨,直到现在还让我做噩梦。
父亲的模样我是没印象了,母亲的模样我也记不清楚了。我父亲死时我还在吃奶,我母亲把我一扔,改嫁到邻村去了。我不怪她,她还年轻,没理由守着孤老头和小屁孩儿辛苦一辈子。小时候看别人家的孩子有妈妈疼,我心里很羡慕,就借口肚子饿偷偷跑去邻村找我妈,她也管我一顿饱饭,但没给我什么好脸色。她嫁过去后又有了几个孩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她怕对我好了我会粘上她。她爱理不理的我也就死心了,没好意思再去找她。慢慢的,也就把她的模样给忘了。
有印象的只有我爷爷一个人。农村人结婚早,别人的爷爷正当壮年,我爷爷却满脸皱巴巴的跟核桃似的,牙也掉光了,看起来比隔壁四世同堂的郑老爷子还老。我也不知爷爷到底多少岁,光听他说清朝哪年生的。听人说我爷爷结婚不迟,但光开花不结果,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得了我父亲,还难产,我父亲一条命是用我奶奶的命换来的。我爷爷瘦得跟竹竿似的,出门的时候遇上刮大风,我都要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被大风吹走了就再没有人张罗我吃饭了。爷爷整天愁眉苦脸地捧着烟袋,咳咳地抽,然后吐一口痰在地上,一副痨病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从吃奶的孩子拉扯过来的。
我们爷孙俩老的老小的小,祖上留下来的那点田也没法种,就拿去租给别人换点钱,爷爷拿着这点钱就带我去赌场。我记得爷爷常跟我说:“孙子,你给我记住了,长大以后,嫖、赌和大烟,这三件你碰也不要碰,那都是破落门户的缺德事,做了是要遭报应的!”我就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还要老带我去赌场。问他,他也不说话,拿起烟杆子就往我身上招呼。爷爷赌得很小,不管输赢都停手,然后手里捏着筹码在赌场里逛来逛去,好像找机会赢钱似的。在赌场赌钱,赌场免费供饭。赌场的人说爷爷人老成精,把赌场当饭馆了。爷爷听了只是嘿嘿笑,不接话茬。说归说,赌场的人倒也没有往外赶我们爷孙。
我不喜欢读书,爷爷开始时不答应,他对我说:“孙子,你好好读,将来长学问了做大官,给祖宗挣脸。”我也想给祖宗挣脸面,但不知怎么的,我一坐在学堂里听先生摇头晃脑念书,就像听见蚊子嗡嗡叫,我的眼皮就直打架,头也小鸡啄米似的在桌子上“乒乒乓乓”地磕,先生不乐意,老把我抓起来打手心。那戒尺是竹板做的,“啪啪”地打在手心上,疼,我只好逃学,往山里钻。不敢回家,也不敢待村里,不然被爷爷捉到除了打一顿还要往学堂里赶,那多不划算。往大山里钻爷爷就找不着了,等到太阳下山了我才慢吞吞地回去,免不了打,免了上学堂也好。我平时还算听话,也不知怎么了就铁了心不上学,爷爷拿我没办法,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看你也就是泥腿子的命。”就不再往学堂赶我了,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山上乱跑,就让我跟人结伴上山打柴禾、学做扫帚、插秧。我倒觉得做这些比认字有意思得多。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那天,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特别得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早上下了阵雨,后来出太阳了,天气暖融融的,有点风,风里有雨后泥土的那股腥味,爷爷和村里的老人在村头的凉亭里抽烟聊天,我在凉亭不远的地方割草,来了几个穿得像行商模样的人,到凉亭里给老人们敬烟问话,我好奇,也跑了去,站在爷爷背后假装给爷爷捶背。商人模样的人问路,也谈庄稼收成,又打听附近有没有国民党部队。老人们都摇头,说:“没有国民党兵,”猛吸了两口纸烟又接着说,“乡里派壮丁倒是常有的事,娃娃去了就没见过回来的,不是在打仗吗,也不知是死是活。唉,不知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让老百姓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几个商人模样的人互相看着笑了,说:“就快了,就快了。”说着站起来向老人道了谢匆匆忙忙走了。他们走了我也回去继续割草,直到爷爷喊我回去准备午饭。
我正准备坐下烧火,就听得隆隆的声响,起初以为是老天打闷雷,但那声音不停,反倒越来越响,从远处一路过来,我感觉地在动,再一看,桌子上的碗筷、爷爷的烟杆,都在桌子上扑突突地跳。我和爷爷连忙跑出门,不光我们,全村的人都跑出来了,一个个站在家门口伸着脖子张着嘴瞪着眼睛朝村口看。虽然早上刚下过雨,但村口那里却黄尘滚滚,响声也是从那儿来的,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怪物把地翻了个遍,边翻边往村里来。等到可以看明白了才知道不是什么怪物,是人,好多的人。前面是汽车骡马拉着大炮小钢炮还有用帆布盖着的一箱箱东西,那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现在知道是军火;车马后面是跑步的人,都穿着黄衣裳,戴着帽子,绑着腿,背着包,扛着枪。这些车、马、人,也不知打哪儿就天兵似的突然出现,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没有断,密密麻麻排着队走,就像要下雨时搬家的蚂蚁,我这一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我爷爷说:“哦,又要改朝换代了,这回是谁坐龙椅?”改朝换代我知道,村里戏台上老演,几个人画着脸,背着旗,你一枪,我一刀,谁打赢谁坐江山。这回可和戏里有点不一样呵,这回是跑,没有打,还有他们的衣服也没有戏台上的好看。正想着,就看见早上那几个“商人”走了过来,这会他们穿的也是黄衣裳。村里老人连忙拉住他们打听怎么回事,他们说:“老人家,你们解放了。”我们才知道,这些兵是解放军,是毛主席的队伍,是为了穷苦百姓解放全中国的。“解放”这词新鲜,头一次听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不知怎么的听了就觉得说不出来的兴奋,连着几天我都在心里反复念叨。
那几个化装成商人的解放军说了一会儿话后就急匆匆往前走了,村里老人聚在一起议论开了:“这支队伍以前听说过,说是土匪强盗凑一块扯旗造反,什么‘共产共妻’,是强盗中的强盗,连国民政府都对付不了。怎么今天见着了,没有觉着土匪欺男霸女的狠劲,反而觉着一股亲切劲?”土匪我见过,平时躲在山里抢过路的,饿极了也下山到我们村里抢东西,都是晚上来,还用黑布蒙面,生怕白天下山时被人认到给抓到衙门去或者被村民打个半死。这解放军确实一点也不像土匪强盗,他们白天来,没蒙面,不抢东西,边跑边笑着和村民打招呼,连喝口水都客客气气:“大叔,大婶,能给点水喝吗?”问村里人拿东西都给钱。三天呵,每天早、中、晚,一到做饭时间就有几个解放军拎着袋子往村里人家跑,进门就问:“老乡,有没有粮食?有没有青菜?有,称来,给,这是钱。”到了最后,能吃的,包括地里的全都被他们买光了。
家里没有吃的,爷爷只好带我进城去买。路过赌场,看见赌场没开门,爷爷问怎么回事,赌场的人说新政府禁赌,不让开。爷爷说:“好,禁得好。”说完转身走,走着走着,就流起眼泪来。我心想,既然是好事你还伤心什么?我没吱声。别看爷爷平时疼我,可他不顺心时看我就不顺眼,没事也冲我发火,我要再多嘴问东问西的那还不得讨他几下烟杆打?快到米铺时,爷爷用手背抹了眼泪,说:“孙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我想爷爷今天有点糊涂了,明明是到米铺了,怎么说成“好日子到头了”?
称完米回家,爷爷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老得走不动路了,搭着我的肩膀,走三步喘一口气,走走停停,到家都过了晚饭时间。我去做饭,爷爷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声不响地看我,看着看着,又开始流眼泪。长这么大我头一回看见爷爷这样,看起来有点呆傻又有点疯癫,有几分像隔壁家的郑老爷子。郑老爷子早些年痴呆了,谁也不认得,看人吃东西就逮着人喊爹妈,流着口水讨吃,也不管被逮着的是大人还是孩子,更糟的是拉屎拉尿也不选地方,也不脱裤子,蹲着就拉,弄得一身又脏又臭的谁也不待见。爷爷看上去比郑家老爷子还大些年纪吧?一想到这我就心惊肉跳的,做事也不顺,烧火烫到手,切菜切到手。
后来爷爷就睡着了,谁知道爷爷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
爷爷没了,我成了孤儿了,好在我也快十二岁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上山挖竹笋、采蘑菇黑木耳、扎扫帚、摘茶叶,挑到城里走街串巷去卖。第一次卖的是扫帚,村里人都说我扎的扫帚结实耐用,可是我挑了一大挑扫帚从城东到城西绕了一大圈,一把扫帚也没有卖掉,原封不动又全都挑回头。上了渡船,船老大眼睛都瞪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人买,船老大问,你怎么吆喝的?我说我没喊。船老大说:“嗨,你得吆喝,不然人不知道你挑来卖的,还当你送货的。你喊两句我听听,要大声点。”哦,原来是要吆喝,连这都不懂就学人卖东西,臊得我脸直发烫。想试着喊两声,嘴巴张了张,可不知怎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船老大笑了,说:“第一次吧,都是这样,以后慢慢会习惯。”看我没开张,船老大也不收我渡船费。
第二天又挑了扫帚进城,这回我不像第一天那样挑了扫帚赶路似的只管低头走,这回我在小巷子里慢吞吞地转悠。好几次我鼓足劲了想吆喝一声,可气一到喉咙口,泄了,反倒把嗓子痒痒得难受。后来有个老奶奶注意到我,问我扫帚是不是卖的,我赶紧说是,老奶奶就让我拆两把给她。她给我两毛钱买两把扫帚,我给她三把扫帚,老奶奶说:“咦,你的扫帚怎么卖这么便宜?”我光笑,没说话。有人买了,我那个激动呵,别说多给她一把,我差一点想一挑全都给她了。
老奶奶这一喊,她的邻居听见了,那些阿婆大婶小媳妇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各自的家里出来,看我扫帚扎得又大又结实,两把顶别人的三把用,价钱却正好反过来,她们都乐意掏钱买两把,不,是三把。呵,我本来想解释的,可看那么多人来买,我一激动,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又想,便宜卖总归比再挑回头强吧。就便宜卖了。一挑扫帚不一会儿就卖完了,没买着的喊我明天再来,呵,我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兴冲冲地回头,船老大看我空了挑,就对我说:“今天都卖了?是吧,做生意哪有不吆喝的。”看他那得意样我都不好意思了,没敢告诉他我其实没有吆喝。我嘿嘿笑一笑,点点头说有人喊我明天再去。船老大笑了,说:“那你明天还得去,做生意讲究实诚,货要好,信用也得好,有这两点,人以后就认准你了。”我来得早,渡船的人不多,船老大闲着,就给我讲了好些生意经,还说好些大商人就是这么白手起家的。呵,我可没敢想当什么大商人,一挑扫帚就这块儿八毛的能养活自个儿我就知足了。过了岸后,我付了双份渡船费,说把昨天欠的给补上。船老大看我心诚,也就不推让,收了。
有经验了我也敢吆喝几声了。我以为天天都能卖得完,可哪知道更多的时候还是卖不完。一般人家里扫帚用不多,街上三天两头的又有人挑出来卖,一般人家也用不着多买着储备。我吆喝了半天卖不了几把,就挑了到店铺去,这也是主意多的船老大给我支的招。小吃店、米店、杂货店、水果店,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一天要扫几趟地,扫帚用的量大。都说做生意的人精,一点没错,一把扫帚讨价还价,最低的只出五分钱。有时候不想再挑回去,就卖给他们,有时候觉得不甘愿,我就挑回去过些天再挑出来卖。最开心的是遇上解放军出来买,他们买得多还不跟人讨价还价,问一下价钱,觉得合适,手一挥,让挑着跟他走。有一次买了我什么东西记不清了,我一路跟着到他们库房,正好遇上一当官的,看我大冬天的穿着露脚趾的破草鞋,一问知道我没爹没娘,就送我一双胶鞋穿,呵,把我高兴的,跟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一路上不知掏出来看了多少回。回到家打了水洗了几遍脚,这才小心翼翼地试鞋。可那鞋太大了,穿在我脚上跟一船似的,不好走,我就送给隔壁的郑老爷子穿了。我爷爷没了以后,郑家没少关照我,擀了面条,包了水饺,都会端一碗让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