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上网的第三个年头,2005年的夏天,我三十八岁。有些事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惊心动魄”,让我终生难忘。
七月一日,正是此刻天涯文学社团成立二周年。社友们在论坛上点起“绿灯”盏盏,“人声鼎沸”,一些久不露面的老朋友也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抛却手中繁忙的事务,跑上来发帖祝福,和久违的朋友互致问候,热闹喜庆有如新年。
周游还搞了个颁奖庆典,我很荣幸的被评为第一绅士。因为他们说,我为社团做的事有目共睹,可是却很少人知道。“……看似半潜水状态的你,在背后为社团默默地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所以我把这个奖赠给你。”
我在论坛里流连,迟迟不愿休息,直到深夜,家人一催再催,才恋恋不舍地下了线。
余留的激动让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无眠,两年来与此刻天涯朋友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似梦似醒之间,一一在我眼前涌现:天涯山庄故事接龙、吸血堂写文竞赛、十全十美珠联璧合……每一次活动都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用文学的形式展现每个人的性情和才华,将陌生的我们感情一步步拉近,成为彼此生命中亮丽的一道风景。
次日,吃过早饭后急忙上网,看论坛里午夜场又有什么精彩节目上演。
正看得起劲,电话响起。是焱阳,她问我吃过早饭没有,还做委屈状,说她肚子饿,向我讨饭。
本来昨天和她说好,在论坛不见不散,共贺社庆,谁知她却失约。一向晚睡晚起的她这下大清早的问候,莫不是想向我负荆请罪?心念于此,我哼哼冷笑,说,要不要派飞机空运早点给你?
不用空运,我过来吃。她果断地说。
她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得意,凝固了我的笑,我整个人背一下子抽紧,心突然提到嗓子里。我叫了起来,什么?
此前,有两次她说了要来,但最后都因为意外状况而未曾成行。难道……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有一种阴谋得逞的得意。
呆了片刻,我稳了稳情绪,问她,你现在到哪里了?她问了司机师傅后告知,快要进入邵武了。也就是说,再过半个小时左右,我就要见到阳阳了。
放下电话后,我脑袋一片空白。虽然知道和她的见面是迟早的事,但真的要见了,心里还是觉得挺复杂的。
突然,我想到另一个人,秦雨巷,这个爱搞怪的家伙,这段时间她与阳阳私下往来频繁,这次突然而至,莫非是她在背后主谋?马上打她手机,居然掐线!
难道是打错?
父亲老早上街买菜,不知道有客来,也不知道要闲逛到几时。幸好母亲的一位教友上门来,母亲便央了她上街采办兼做临时厨娘。
等待的时间真的是好漫长,我也无心做收集整理了。看见清绘在QQ上,和她核对雨巷的电话号码,没有错。这说明她是有心不接我的电话。我便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那辆车里,除了阳阳,还有雨巷。
因为路状不是很熟,司机师傅带了阳阳在离家几百米外的地方兜起了圈子,差点让我紧张崩溃。
阳阳来了,真真实实地站在我面前,披散着一头乌发,姣巧的身材,一袭黑色连衣裙更衬得肤白如雪,背着一个小肩包的阳阳,看起来像是个在校的大学生。
以为她看到半人兽会吃惊,谁知道她居然无动于衷,太令我失望了。
不过没有看见秦雨巷。我也不敢询问阳阳,怕她骂我得陇望蜀。
阳阳在网上管叫我“相公”,倒真像是回门的小媳妇,翻箱倒柜的把我平时的用药拿出来拍下,准备回去后请教她认识的老医生。看到我在和清绘聊天,搬了张椅子坐下就开始玩双打,把个清绘弄得四处喊救命。用幸福去欺负人的感觉就是爽。
午餐简简单单的弄了几样菜,她拼命的赞不绝口,摆明了是卖乖笼络人心。
吃完午餐让教友送她去招待所休息。
阳阳到了招待所就打电话过来,说是安顿好了想要过来,问会不会影响到我的休息?我说会,让她洗洗休息一会儿再来。她有点委屈的答应。
其实,我也想多点时间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她起大早的赶过来,太辛苦了。
趁阳阳休息的当儿,在博客发了篇日记,然后在论坛和QQ上和人闲聊,用满满的幸福刺激人。友友看见博客了,打电话过来问:是不是真的。他的话音,酸溜溜的。我大笑,让已经坐在我身边的阳阳拿了无绳电话的手机和友友讲话,友友才相信。
友友说,竹子,好好照顾阳阳。看,到底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
七月三日,秦雨巷也不顾台风冲毁铁路公路,从福州坐火车到南平,再从南平乘汽车避开坍塌的国道和高速公路,绕道山间小路,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赶来和我们汇合。
这是我第一次和网友见面。
她们两人是此刻天涯社团里极具人气的实力派写手,各有美文独立出版或结集出版,不但文才出众,而且貌美如花;而我却是年长貎丑,文笔粗鄙,她们和我在一起堪称现实版的“美女与野兽”。可是我们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无拘无束,一起聊天,嬉戏。
知道我生日将近,焱阳和雨巷又特意进城买了生日蛋糕,提前庆生。因为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写到过,我是“克死”亲生父亲的遗腹子,所以从来不被提起生日,也从来没吃过蛋糕。
秦雨巷,虽然我对生日蛋糕念念不忘,没想到你比我更念念不忘。
快乐总是短暂,欢笑转瞬即逝。在分别的那一刻,三人彼此眼中的那一抹不舍和忧伤,一览无遗。
蚂蚁来电话,知道雨巷他们走了,和我一起陷入一种莫名的失落,聊了没几句就收了线,这两天蚂蚁、清绘、椰子、仙手、东京等众好友一直来电话参与我们聚会、分享我的快乐。
焱阳在路上给我电话,让我看她留在电脑里的信。
这两个电脑前,她和我形影不离。只有今天下午吃生日蛋糕之后的片刻空暇,她独自留在电脑前,想来这封信便是她那一刻留下的。
放下电话,电脑也进入了桌面。我没有立即打开我的文档,而是将阳阳今天早晨安装的MP3打开,然后在流淌而出的音乐里,打开了那封信——
亲爱的竹子:多的话不想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地努力地坚持下去。
哪怕只为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做焱阳的女孩子,这么的这么的喜欢你,这么的这么的希望你好好的生活!
我要走了,那么巧,正好在听龙宽九段的歌,《我听这种音乐的时候最爱你》。蛋糕好吃,音乐好听,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歌舞升平要和你一同分享。
阳阳2005年7月3日,星期日
我的鼻子忽然就酸酸的。
“一家四口都是重度残疾,母子三人因患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一家的生活重担全靠六级伤残、本身也需要人照料的继父来承担。”无论是这样不幸家庭的成员之一,还是直面这样惨淡家庭的朋友,又怎么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在相聚的时光里,我们彼此都在克制情感的另一面。我不想让我的痛苦影响她们,她们也不想让她们的伤悲触痛我的心。我们珍惜这得之不易的相聚,竭力把欢笑和快乐,凝固成永远的美好回忆。
在网上,我一直隐瞒自己的状况。残疾人特有的敏感,极度自卑而又非常自傲,使我背负着重壳,与家庭之外的世界保持着距离,避免伤害。
是的,伤害。对我来说,现实生活中,伤害无处不在。有心的无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能使我血流加速,寒毛倒竖,使我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的与众不同。
而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我可以潜形隐迹,收起所有的戒心,肆无忌惮地嬉笑怒骂,甚至促狭地搞些恶作剧捉弄人,开心大笑。
可是细心的秦雨巷却从我的文章中捕捉到我生活的不幸,开始对我持之以恒的关注和帮助。
当初来到“榕树下”文学网站,一来是希望借涂鸦打发无聊的时间,二来是想通过锻炼,尝试着在写作方面寻找出路。可是当我看到树下写手藏龙卧虎,文采比我出众者比比皆是时,我放弃了自己的痴心妄想,消极地沉湎于游戏之中。
在我灰心倦怠的时候,是秦雨巷第一个伸出手,和此刻天涯的朋友们不断地给我鼓励,拉我参加各种活动,在节日和我生日的时候,赠书和贺卡,给予我精神的食粮……是她们无私的帮助,调动我的写作热情,才使得我的文字功底有了较大的进步,才能在参加电子校对考核时脱颖而出,成为图书工作室文字校对的一员,才能坐在轮椅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改善生活,愉悦精神。
而她们的帮助并没有就此止步。
当秦雨巷和焱阳发现真相的残酷远远超出她们的想象时,她们再也沉不住气了,觉得必须为我、为我家再做些什么,否则良知难安。
她们满腔热血地开始了行动。怕伤及我的自尊,她们没有在公开场合大张旗鼓,而是将我家的真实情况通过鸡毛信向社团内的朋友广为传发,同时请社团CEO禾页青青出来主持,在社团内部展开捐款,为我的疾病的治疗和生活的改善筹集资金。
此刻天涯社团的朋友,有的工作小有成就经济条件相对较好,他们说,“至于经费,我想不用惊动社团的那些小孩们,我们少上次牌桌、少去几次酒吧。”有的做一份工作赚取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可是她说,“按标准我是500的,但是,我还是1000吧。不然我会不安。”有的无业在家做全职的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收入,可是她说“我虽然已辞了工作当了居家太太,不过老公也想表示一点绵薄心意,作为给竹子的一点支持吧。”有的工作不稳定居无定所,可是他们说“刚毕业,没多少钱,尽点小力吧,我们都祝竹子好。”有的还是学生,经济尚不能独立,他们却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要算上我一个。”
当活动随着参与人数的增加,慢慢地不受控制,由地下转到地上时,社团的朋友开始担忧了,她们怕由此逾越我一直以来固守的雷池,会对我造成伤害。她们不断地和禾页青青联系,表达她们的忧虑,并希望能尽快地寻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但愿竹子不会觉得被打扰,不会破坏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静,而会因为这么多的关爱,在尚存的日子,感到温暖,如此最好。”“有些关怀,用情很深,却看似淡淡的,让接受的人不会感到有负担。”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禾页青青转来的这些鸡毛信,泪流满面直到眼睛生疼。
我生性木讷,面对突如其来的帮助时,显得不知所措。我的自尊心开始抗拒,怕被人误会以为我在利用苦难向人乞求——尽管我连乞讨的能力也丧失殆尽。
我没有想到,我的顾虑她们也一一料到。她们认真地做着这一切,并不是简单地当做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怜悯,而是把帮助他人作为自己的人生职责。
秦雨巷笑嘻嘻地说,你老就高抬贵手,给我们一个做好事的机会吧。
阳光玫瑰说,不是你要感谢他们,是他们要感谢你。施比受有福。你的接受是帮他们积累功德。
禾页青青说,这是“人以类聚”的机会,大家因为“心中有爱”而彼此靠近和相认,你就不用客气了。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们的举动感动了树下其他社团的朋友,安桐、楚惜刀、画上眉儿、蓝梦碎蝶等等,一个个陌生的ID,传递着一样感人肺腑的温馨。
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的孤峰皓月,也加入到帮助的队伍中来,他四处奔走,在各个论坛网站为我寻医问药。正是他的努力,我的故事才引起了山东卫视的关注,我们一家相濡以沫的故事,才走出偏僻的山区……
在现实生活中一路跋山涉水却始终看不到风景,而在虚拟的网络却博得了掌声和鲜花,这一切始料未及,让我如今想来仍恍如在梦中。
不管经历了什么,这一些都是为了此刻让我明白爱是人类最大的财富,无论得到或给予,都是无上荣耀。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次学习过程,我上到了最好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