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琬玥知道,这是一个梦。
梦里的四月,也是海棠花满园,落了一地芬芳。
她站在亭子里,能看见过路的两个小阿哥,尾后的那一个,面若团绒,却眉目清晰。嘟着一张嘴不满地望着她。
果沁居里,也是他。面目肃静地执笔写字,身子刚过八方桌,气派却要比许多大人都足。
西厢园里,还是他。把手帕扔给她、把过节的礼物扔给她、把好吃的扔给她、把好玩的扔给她……好多年后,他才改掉了这个扔东西的坏毛病。才肯正正经经地跟她说一句话,陪她念一首诗。
他是……敏杭。
虽然这是一个梦,可她也知道,那是敏杭。虽然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可她也知道,他是敏杭。
她还能听见他说话,他说:“到底是个格格,哪怕不是亲王府的,也该有些品位。那支海棠绣得歪歪扭扭不说,帕子也不知道是擦了什么东西,邋里邋遢,哪里像是大家闺秀之物。”
他说:“就算是你要死了,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说:“如果我要你做我的侧室……你愿意吗……?”
他说:“你要赶我走?我跑了一天一夜就为了见你、你要赶我走?”
他说:““琬玥……琬玥……我们……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那一时的背身,竟是一世的永别。多少话攒在胸口,压得透不过气了,只等着要跟你说,却再没有机会……
他说:“琬玥……我回来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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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杭——!”
辜琬玥在昏躺了半个月之后,终于从鬼门关前转了回来。她在一声尖叫中醒来,惊了自己一身的汗。
而旁的人,也都又惊又喜,在床旁开心地哭起来。他们都以为,都以为她是活不过来了的。
可她醒来却只会说一句话:敏杭呢?抓着任何一个人,都只问一句话:敏杭呢?
察格不肯答,只劝她好生休息,这回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不可……不可再……
她却拉住察格,一双眼睛晶亮得如同夜空里的星星,一点不像旧病之后的人:“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回来看我了,他人呢?他在哪儿?”
察格依旧不答,而是目光躲闪。
她从床上坐起来:“告诉我,他在哪儿!”
察格望着她,心疼不已:“我们以为……我们都以为……你活不过来了……他……他……”
“他怎么了?”她的心骤冷。
察格不答,挣脱她抓着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三步。
她望着他,固执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所有过来阻止的人,包括迎格,扑到他面前来,仰头问他:“他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双手狠狠地抠着察格的双臂,“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为了什么才撑到现在、你告诉我、他——”
“他死了。”
“……”
三个字。察格无奈而伤痛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琬玥立在原地。她没有穿鞋,但也感受不到脚底的冰冷。
因为心更冷。
她依旧仰头看着察格,眼泪顺着苍白的脸一直流一直流。屋子里的人,鸦雀无声,都悲痛地看着她。
可她只觉得自己身处孤岛,周边只是泛着死气的黑水,别无其他。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给攫住了,一点一点地收紧,然后猛地放开!这样的痛楚,哪是那身体的痛可比拟的!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冲开所有人就往外跑。而屋子里的人也都怔愣住,等她冲出了房门察格才一下反应过来:快拦住她!
这时才一伙人冲出去,扑的扑抓的抓,将她拦住了。
她赤脚站在雪地里,干嚎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他!
察格实在不忍心,可为她之故,只好冲上前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她这才清醒了,静下来了,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一众人。
察格忍着心痛,站到她面前来挽住她,沉声道:“你不要闹了……没用的……他已经……前日就被赐死,今日,恐怕已封棺上山了……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她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简直太剜人心。他不敢再说下去,默默地替她擦着那不断从她眼睛里溢出来的泪。她的眼此刻就像一眼泉,永不枯竭的模样。好似要把着皇宫哭垮了,才能消她心头一丝的伤痛。
可她忽然看着他,眼神发凉,笃笃地问:“为什么他会回来?为什么他会顶着这样大的风险回来?为什么他要回来?是谁?是你?是皇上?是谁要害他?!是谁?!!”
看来……她已将难过交给了愤恨,此刻若不转移她的悲痛,恐怕她将难以负荷。她的理智占了上风,要为他讨个公道。
察格也便不再拽着她,后退两步,淡淡道:“是我,休书让他回来,见你最后一面的。你若要怪……”
“啪——”他话还未落,便领了她一巴掌。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挥的这一巴掌,察格倒没什么,可她却因用力过度摇晃得站不稳了。她咬牙切齿,死死地忍住眼里的泪,冷冷道:“我知道——我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沉寂,你怎甘寂寞!此刻忍不住了、要拿他的命来讨好皇上、来上位是吗?!”
“琬玥……”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她疯狂尖叫,“你们所有的人都要他的命!所有人!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面尖叫着,她一面退出了阿哥所的宫门。旁人要追,她便立即从身上掏出那根海棠簪子来抵着自己的脖子,她确是不想活的,所以谁也不敢妄动,眼睁睁看着她赤着脚、披散着发冲了出去。
她一路奔驰,身子里像被点燃了一团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心里明白,一切都不关察格的事,可她就是急于要拉一个人来为他的死负责、否则、她怎么过得去!
她一路冲到了宫门口,要挟着要出宫。可守门的人哪里像阿哥所的人那样关心她,死死拦住不肯放。
她便闯关不过,便后退两步,狠狠地将那根簪子戳向自己的腹部!
守门的兵士吓得不轻,怕惹出大祸来,急忙上来几个将她按压住了,又另派人赶紧上去请示。
海棠簪没了大半截进她的身体,那血登时便殷殷地流了一地!
迎格与察格随后赶到,无不吓得面色惨白,一人一边扶了,颤着声叫人赶紧抬她走。
刚捡回来的半条命,眼见着又要没了,这一大一小无不害怕得发抖。
回到阿哥所,一屋子人先替她把伤口按压住了,御医便到。幸好伤不在要害处,止住了血便也就保住了一条命。
察格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竟瘫软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迎格来扶他,他只晓得嘀咕一句:她要再死一次,我可是宁愿替她去了……
琬玥闯宫自残之事立刻就传得宫闱皆知,到晚间,已先后有大格格岁安、淳贵妃与她亲姐姐婉妃来探望过。
个个见她,都是叹气无言,岁安更是守着她到半夜,等她的烧退下来了才肯回宫。
岁安走时,察格出来送她,却一抬眼,就看见寅祯刚到了阿哥所门口。
三人堪堪相视,岁安无言,请了安便告退。察格便将寅祯引进门来,粗粗说明了情况。他道:“皇兄,她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恐怕又要丢了,我担心……”
寅祯往里看了一眼正昏迷着的琬玥,道:“你放心。她此刻不会去死,她会竭尽全力地活下来,因为,她要替敏杭报仇。”说完,深叹一口气,预备出门,“你好生看着她吧。今天这种事,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察格应下,送他出门。